这本《言说的立场》,是近十年来个人在专业之外所作的文化批评的集结。
这个十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深刻的变化。在享受成长与发展的同时,人们也发现了一些隐藏在健康外表下的问题,类似波兰尼批判过的市场原则对人生活的全面渗透,可说是其中最显见的一例,它使得当下的中国社会,有了一种“市场社会”特有的粗俗与蛮横。在或主动或被动地与这种粗蛮相调和的过程中,人们日渐丧失了与宇宙的同体感,既很少关心自己的内心,又漠然于身外正发生着的变化。多所留意的只是一己的世俗肉身,而浑忘与真理合一的永恒之躯。这影响到不同领域,许多精神创造虽顶着文化的名目,实际已尽失精神性的高贵内涵。
所以,这也是否定与反思的十年。所有的否定与反思,都是希望经由对理性与精神的提倡,重建人的日常世界与价值世界的联系。毕竟,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既不能无意义地生存,复不能在他物提供的意义中生存。当然,这种重建相当有难度,因为天下滔滔,在这个已非马修·阿诺德所说的“智慧尚且新鲜洁净的年代”,个人要力挽狂澜,太困难了。加以今天的文化人,与资本合谋、为权力说项的在在多有,欲其继续产生不痛不痒的知识,乃或只关一己痛痒的知识或有可能,但指望其能产生人类整体的未来希望则渺不可寻。这就是这个时候,以这样的身份,做有良知的知识人所面临的言说困难。有时候,他骄傲于自己所置身的悠长传统,那种国有史、地有志、家有谱的渊源有自,然后时时上征反顾,以念辉煌之旧有,以求其新者日新,而旧亦不死;但更多时候,他又深知,当此地球变平,个人的言说是不可能不顾及全球化的背景的,亦不可能不与当代知识论公义相谐和。譬如,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所说的“爱智者的责任却首先是求真”,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项。但要做到这一点何其之难。惨酷而严峻的现实一次次提示人,这份执着的坚持,恰似众人昏昧中的永夜独醒,常常只表明你眼空心大,不切实际。这,或许就是鲁迅要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才将开口,同时觉得空虚”的原因了。
我们虽不至于像他老人家那样,从未得遇迎接他的门,到处只见闭锁他的高墙,也没有像他那样,时时感受到一种浩大而彻骨的寂寞,但当此生活的现实日渐呈现出对精神价值的反叛,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韧强而持久的反抗,用自己热忱的言说,去撞击这堵墙,洞开一扇门?在上个十年出版的文化批评集——《批评的考究》中,我曾说:“看看我们身处的时代,借用尼采的话,大问题俯拾皆是。有借狂疏饰其世故,以騃稚行其老诈的人格败落;有把心交给欲望,为生存而废弃生存的理想迷失。当然,也有知见封锢,识断柴塞,创新力缺乏的平庸治学,尊砆为玉、谓肿曰胖的盲目轰抬与越情褒贬。”确实,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一种文类都在没落,每一个人都无可例外地需要救赎。救赎之道在哪里?蒙田说得好:“不在信仰,而在怀疑。”基于无知常常孪生盲从,到目前为止,从文化到文学的广大领域,人们所描述的事相与事理有多少是浅表的浮影,似真而实伪的误判,一切都有待作进一步的厘定,一切都仰赖人以清明的理性重新命名。“所以我们怀疑某种公论、成见甚至信仰,拒绝照原样接受一种事物或知识,并不是说要断弃这种事物或知识,而只是表明,能够为我们接受的,应该不仅仅是那些建立在信仰之上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觉得可悲,这样的感叹,我今天仍有。只是随年龄渐长,心情转淡,它们日渐脱去了愤激的表情,更多了一份深彻的悲悯。或许这样的变化,才真的与一个时代的奔放激情被收敛回心灵深处的潜思默想相吻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继续究问这个时代吧。
用莎翁在传奇剧《辛白林》中说的话,谁让“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