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是万物之灵,却不能误以为万物无灵。人生寓形宇内,俯仰天地间,匆匆数十年,万物有灵的一个灵字须横亘胸中,善待大自然,即是福缘自己。
我家旧居原本三面森林、草坪环绕,记得少时风雨夜,鹰鸱哀号,“天阴雨湿声啾啾”,钻在被中,依旧心悸跃跃。虽然,数十年来草树已被抹去,依依前景仍在梦中。幸好,四幢小楼的转角遗存着一株古香樟,孑然独立,高大茂密,遮挡烈日,是居民酷暑纳凉的休憩地,也是我怀念故居的缕缕情结所在。十年前灾难降临,一号楼房易主,迁来一个坐罗斯劳斯的新贵大款。房子拆光只剩下支架,钻地震天,沙尘弥漫,折腾了近一年,新居落成,洋房前加了一对大石狮,似气势,却滑稽。而古樟奄奄一息了,为寿一百五十岁的灵木,终于落尽黄叶黯然离世了。原来造房把黄沙、水泥、石子统统卸堆在树躯四周,密不透风,为时多月,生命窒息了,曾经是这里旷野密林惟一的活着的见证者泯灭了,锯成一段一段被运走,大家不禁凄然神伤。嗜命风水的大款心里明白这不是好兆头,虽然惶惶不安,但头上顶着光环的他,在社会上仍作恶多端,一日,突然东窗事发、身陷囹圄了。我不信因果报应,但坚信多行不义必自斃!
古樟有灵,幽兰也有灵,前人叙说颇不少,李贺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冷艳伤心,不堪卒读的,我更爱东坡小令:“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苦觅了这清静的词境多年,终于在浙江临安的一崇山峻岭间找到,危岩对立,一条清溪淌过,兰畹滋附在溪边的岩石和罅隙间,蓝天白云,溪水幽兰,令人陶醉,此后我与同伴几乎年年要去幽谷探兰两次。不意,如今胜境也难以为继了,上月我又去过一次,溪岩两侧马达轰鸣,劈山砍树,深谷间耸立起幢幢高楼,一派城市建设工地景象,亘古以来的山貌为之变形,建筑废料倾倒在溪谷中,我下到山涧底,仔细寻找幽兰,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据当地父老相告,大兴土木的后果是这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山洪今秋暴涨了,突然之间洪水泛滥,自上而下,倾泻数十里,桥坍、屋倒、人伤,成了当地的奇事一桩。在我哀叹幽谷消逝的同时,忽闪过一念:灵兰会有灵吗?
古人称医经为灵兰,源自《素问》的有“灵兰秘典论”篇,元代名医李杲撰《兰室秘藏》,亦概言医经宗旨。1979年7月,严世芸在太仓路寓宴请陆俨少、裘沛然二公,我与崇仁、伟常、尔科诸兄叨陪在侧。酒酣,世芸索书,陆濡毫,裘即席口占一绝:“焰续灵兰绛帐开,神州佳气拂兰台。老夫头白豪情在,要看东南后起才。”俨翁淋漓酣畅地为世芸书写了这首诗句,诗中“灵兰”亦显指中医事业。
十年来社会更重视传统中医学的传承,予孜孜心意于中医学之振兴,拟题“灵兰剔藓”,灵兰为中医,剔藓指去除古碑苔藓,显示旧真,韩愈《石鼓歌》:“剜苔剔藓露节角”,区区敝意在恢复宋前医学之本来面目。沛然先生告诫我:人生在世,对万物须常怀敬畏之心。古樟、幽兰、医经俱当作同等观,历史经验证明,保存旧物古绪,有利于我们民族的继往开来,有利于大自然的天长地久。前“夜光杯”转读者来信望我解释栏目名称,仅此一并作答,并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