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岁末,电影《一九四二》公映,它重现了1942年河南300万人死于旱灾、战争和政治环境的一段历史。由此我联想起父亲的1942。他经历了八年抗战,记忆最深的也是1942。
父亲断断续续讲述了他的1942。日军侵入平津后,父亲参加了八路军。“在敌后,见不到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就剩我们游击队了。敌人强化治安,不断清剿,到1942年就更惨了,那年我14岁,已经当了4年兵;那年冀中大旱。旱灾死了多少人不知道,那年日本人的‘五一大扫荡’,死的人太多了。”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急欲变华北为“大东亚战争兵站基地”,为确保冀中安全,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集结数万兵力,从1942年5月1日起对冀中进行了历时一月有余的大扫荡,使冀中陷入“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的惨境。
“我们的部队几乎天天打仗,天天死人。有一次,我们一个连一百多号人打得就剩了7个战士。
“我见过我们的战士跟日本人肉搏。开始,敌人呀——呀——地冲上来,我们的战士也喊,可那声音都变调了,就是那种人在拼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初期的日本兵训练有素,他们头戴钢盔,都有刺刀,可我们好多战士没有刺刀,也没有几颗子弹。他们就拿枪把抡、拿石头砸,拿大刀砍,用牙咬。有个会武术的战士,连着砍倒了3个鬼子,结果他挨了几枪,没死,最后突围出来。我问他疼吗?他强笑着说:‘没关系,我好赖够本了。’我说:‘政委让我来慰问你,可我什么也没有,我就给你唱支歌吧!’我唱了一首《八百壮士》。他说:‘抱歉了,我鼓不了掌了。’他让我给他点支烟。然后说:‘小罗,我也给你表演一个节目,叫七孔冒烟。’说着,他猛吸一口烟往肚里一咽,立刻,他胸前缠着的绷带下面就真的冒出丝丝的烟来,那是从他身上的伤口里冒出来的呀!我哭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个样子。”
也是1942年,父亲因年龄小被暂时借住在献县方周村段大娘家。他曾亲眼看见敌人进村把人绑在梯子上吊着头灌水,当街强奸人,完了就杀掉。
“扫荡过了,形势仍然很乱,到处都是敌人。一天,段大娘悄悄告诉我,说有人来接我回部队。
很快,段大娘家来了一个人,个儿不高,瘦瘦的,留着个分头;穿条黑裤子,用黑带子扎着裤脚,脚穿千层底的鞋,戴个礼帽,还戴副墨镜,斜挎个盒子枪……那打扮真像个特务!我问他叫什么?他瞪我:‘你问这干什么?’‘我不认识你呀?’他说:‘你要是认识我就麻烦了。’他说:‘快!跟我走!回部队去!’他给我一个包袱,里边有一颗木头柄手榴弹。他让我挎着包,弦在手指头上拉着。他叮嘱我:‘碰到敌人别吭声,我来打发,过去咱就过去了,如果他要玩儿硬的,你就拉弦,咱就跟他同归于尽。’”
“我们朝河间方向走。路上,看见地里的蚂蚱一片一片地。俗话说,旱出蚂蚱。那年旱得厉害,正闹蚂蚱,一趟满地里‘哗、哗’的起蚂蚱。我说咱逮点蚂蚱吧,我就脱了小白褂,一兜就兜了一兜子。
一路倒是挺安全,在一个路口碰上日本人,他会说点儿日本话,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那个日本兵一摆手,把我放过去了。我那个手榴弹,就在挎包里勾着,一暴露就打算跟敌人同归于尽。
终于进了白洋淀边上一个叫菜圃台的村子,突然暗地里窜出一个便衣,是部队来接应我们的侦察员。他扒开一堆棒子秸,领我们钻进一个土夹道,钻来钻去就钻进一间屋里头。只见土炕上,坐柜那,纺车边上,坐着站着一屋子人。哎呀,我那个高兴呀,止不住地哭。又见到我们的人了,真跟孩子见了娘一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我半路上在地里抓了一兜蚂蚱,咱们炸蚂蚱吃吧!正好灶台那烧着锅,已经蒸好了一箅子窝头。我就把蚂蚱一股脑倒进锅里,热油一炸,撒点盐,嘿嘿,真香……”
父亲平静地回忆了1942年他亲历的中国人那段苦难岁月。
父亲非名人,也非官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像那个年代万千中国人一样,经历了太多生生死死。苦难锥心刺骨,不会遗忘,所以会有《一九四二》,所以会留下许多像父亲这样的回忆。对于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中国人曾经的苦难永记于心,并告诉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