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一年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到岁月的尾巴上,想想便有万千感慨横满一腔。
被友人请去派对,拎着包子拎着甜点心,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去。进门直奔厨房,想看奇景,因为今晚有丰盛火鸡,这倒也无甚稀奇,岁暮吃几次火鸡,从来不是人生顶级大事。奇异的,是今晚的火鸡烹制者,竟是一位七旬老妇人,上海太太,四九年前后离埠去了加拿大,年轻时候是加拿大航空公司的空姐,年纪大了,一直是加航的培训官。进去一看,老太太小巧玲珑,身手敏捷得眼花缭乱,人家立在灶台前,在煎银鳕鱼,三十来份的鱼,老太太一边拍粉撒盐一边烈火滚油地煎,一边还口吐上海闲话忙里偷闲招呼我们后辈。身边女友啧啧连声,侬看看,人家老太太,煎鱼是一片片立起来煎的,像麻将牌一样。老太太微笑,淡定接口说,立起来煎,鱼皮才会脆。而我老早走了神,只盯着老太太的十指一眼一眼细看,人家油烟鱼肉里出生入死的十根手指,精致浓情,涂满丰艳蔻丹,将当晚派对上,一大群花枝招展精心装束的女客人,统统比了下去。
女人老了,出来见人,常常需要一个十分重磅的点睛之处,才能将人狠狠击溃。有的,是一粒霸气淋漓的祖母绿,有的,是一个威震天下的子孙,而有的,就是如此十根纵横岁月的手指头了。
之二,被友人邀去吃饭,馆子是伊相熟的,而我是初访。暮色里兜兜转转寻了半天,才寻到,那么幽深的巷子里,外头开间粗犷工厂,里头开间清雅小馆,热气腾腾坐满五湖四海一房的鬼佬。宽衣坐下来,友人一脸惊异,如此出名的馆子,在巴黎都家喻户晓,darling竟会不知?翻伊一个白眼,叹叹气,上海水深,怎好怪我?一餐饭叙旧叙到神魂颠倒,末了,年轻妖娆的老板娘走了进来,看见友人坐在最优的角落里,便笑嘻嘻坐了过来,人家是十多年的知己老友,并肩坐在我对面言笑晏晏。相谈之下,我这个白痴,无知无畏,讲漏N句挑剔促刻闲话,人家老板娘听完,笑得眉眼弯弯地,捉着友人的手,极温柔地讲,你女朋友,她是一枚古人。友人不置一词,嘿嘿讪笑,老板娘再接再厉,继续极温柔极关切地问我的友人,她自己知道吗?我垂眼盯着一桌吃残的醉鸡熏鱼,无语得不能再无语。
之三,夜里无事,女友在微信上大叫,谁吃过阿胶?讲讲啊。便有人出来循循善诱。我旁观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个女友是吃素的。便忍不住问过去,darling,这个算荤还是算素?女友茫茫然,问,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告诉伊,驴子的皮啊。女友沉默良久,微过来,我还是放弃吧。
那么深的夜里,我没有再追着问,我女友究竟是决定放弃吃素,还是决定放弃阿胶?人生的大小抉择横满一地,实在是防不胜防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