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获克莱本大奖的90后钢琴家张昊辰的独奏会惊动上海，听说他1月19日来沪弹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我早早买了票守候。

　　19日晚演出前我到后台慰问。见他脸色苍白，咳嗽不停。我很哥们地上前拍拍他：“不着急，这个样子更像肖邦了！”他呵呵笑，寒暄几句就溜了，与乐评人打招呼一直叫他不自在。

　　昊辰很瘦很英俊，看上去十足的文艺青年，可他不屑小清新，肖邦和德彪西从来不能满足他，他总是在弹贝多芬，多数还是贝多芬晚年的奏鸣曲。他很少在国内演奏，钢琴天才的名声却在业界流传甚广。下半场登台时，观众席气氛竟有些紧张，全场屏息，寂静的张力中犹见一代传奇钢琴家的降临。

　　他从第一个和弦开始，牵引你的听觉。让你跟随他歌唱、低回、起舞、冲刺。以前只觉张昊辰的音色美、弹奏能力与乐感惊人，到了现场才能听见他的戏剧感与张力。他迷人，能够让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只为听他。在碎片化的年代难得听到如此击中人心的音乐。

　　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作于1805-1806年，正值大师的才华喷薄期，《热情》《黎明》已经完成，第四和第六交响曲相继上演。相比上述代表作，“贝四”不属于贝氏的典型风格：贝多芬全力突破古典曲式的藩篱，这里却是莫扎特式的传统织体；贝多芬擅长概括性的凝练乐句，这里却大量运用装饰音及华彩乐段写法，反映作曲家高超的即兴演奏水平。如何处理这首乐曲才算恰当？这给钢琴家不少挑战。有人弹成莫扎特风格，有人风格茫然。不知这种混合曲风有无叫张昊辰困惑，他仿佛不假思索地弹成了自己的风格。那些即兴式乐段本是情感的激流，经他自如分句，就有了内容。听他一句一句倾诉，好像那就是他的语言。他在说什么呢？我发现，那正是贝多芬式的情感，真实直接，无客套语。他在莫扎特的织体模式里说贝多芬的情意，这应该是贝多芬本意。而这情意是东方人的表达，适度而真切，毫无夸张，诗意天成。三个乐章，曲意翔实且风格明确。第一乐章激情洋溢，第二乐章是若有所思的温情，第三乐章笃定。曾经听他19岁时弹贝多芬的晚期奏鸣曲op.110，为他的精湛绝伦而倾倒，那时他诠释贝多芬，如今他弹自己的贝多芬。

　　张昊辰说，他在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音乐里特别自在。这听来让人诧异。贝多芬脾气暴躁总是在生气，张昊辰是乖男生一直在神游。可是在音乐里，我发现原来认识的不过是艺术家的外表。世人不知贝多芬也有温柔一面。张昊辰安静执拗，他一定体味过贝多芬的倔强桀骜，深入过他的爱与痛苦。关于贝多芬的当代解读，我一直疑惑：这个年代的人们是否真的能够理解贝多芬？我们从小被教育得安分得体，如今正准备“优雅地变老”。而贝多芬是扔掉假发、敞着胸膛冲进古典圣殿的人。他放手让激情冲破形式，让真超越美，之后在另一层面重建均衡完美。张昊辰的“贝四钢协”，也许是贝多芬的一种当代解读，他了解这个内敛的时代的温柔，他更了解那是狮子的温柔，水火之间催生了激情、严酷与真实，这样的音乐出现在这个没有真相的城市里，在某一刻，叫人热泪盈眶。见他在舞台上，一脸清绝，眼神洁白遥远。来自陌生星球的飘泊者，心里藏着整片星空，追寻宇宙与音乐的秘密，不愿只做一株好看的苍白水仙。

　　我听完之后想起来，这30多分钟里未见他咳嗽。张昊辰一上台，除了弹琴什么都忘记。他是能够忘我的人。他性格内向，有些压抑，从不吐露自己。我一直问他内向的人在台上是否会怯场？他觉得投入音乐自然就忘了紧张。弹奏早已是他的表达方式。心理学中有一种“内心游戏”的说法，人在表演或比赛中有两个自我：第一自我，关注自己。第二自我是对自我的审视与干扰。他就是第二自我几乎不存在的那一类典型，心无旁兮。这样的演奏家尤其适合现场演奏和比赛。

　　一曲完毕，全场心醉神迷。他的演奏与他的人一样，纯美如大山深处的泉水，璀璨如最纯净的钻石的光芒。只是一切形容词都难以形容这光芒，它来自天才与青春，浑然天成。我想这是他最好的时候。不知他能拥有多久，将来又如何蜕变？我总是生怕他有一点闪失，又担心自以为睿智的建议会妨碍他感受人生。记得顾炎武写过：才由性生，唯有尽其性才能尽其才也。天才的冲动意志是不可管理的。它是天赋，因而不可预测和挽留。只能任由他去承受命运。我只愿记下这最灿烂的演奏。它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演奏，那些小时候听前辈们时常念叨的曾经的现场。只是这样天才的音乐，从来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