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夏秋之后,茅盾、田汉、翦伯赞、吴晗等郭沫若的朋友们纷纷遭难。从这时起,每逢毛泽东诗词发表,郭沫若都要写诠释和赞美的文章,他称毛诗词是“诗词的顶峰”,“书法的顶峰”。郭沫若的传记作者龚济民、方仁念这样写道:“政治风云变幻不定,出于对毛泽东的崇拜,沫若认为在‘风浪’中只有紧跟、依靠‘舵手’,才能确保自己不迷航、不落水。”
1966年秋,紧跟舵手的郭沫若也无法掌握局势,前海西街十八号的郭家府邸,到了倾覆的边缘。北京大学已成立批判郭沫若的专门办公室,郭宅围墙上贴满“打倒郭沫若”的大字报,红卫兵到门前示威,“勒令”他限期交代“反毛泽东”的大罪。暴风雨蓄势待发。
突然有一天,墙外所有大字报都被清除了,门口开始有便衣警卫逡巡,保护郭宅不受袭扰。原来,1966年8月底,史家胡同51号院的章士钊家被抄,章士钊通过周恩来致信毛泽东说明情况。周在得到毛的指示后,开列了一份特殊保护名单,将十三名非比寻常的民主人士和起义功臣规避于斗争之外,其中包括宋庆龄、郭沫若、傅作义、张治中等。
入住前海府邸的头几年,郭沫若想搬家而不得。“文革”初期突然有了机会,但不是他期望的搬到小一点的、清静的地方。江青领导中央文革小组后,对郭沫若几次释放拉拢信号。最热情的一次是动员郭沫若住进钓鱼台国宾馆,以便参与编排样板戏。江青亲自带郭沫若于立群夫妇看房子,那栋房子就在江青和康生住处的中间。郭沫若提出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婉拒:“我耳聋,大家开会商量事情我听不到。”郭沫若十六岁那年,患伤寒并发中耳炎,听力严重受损,晚年与人交谈必须佩戴助听器。他的助听器现在陈列于故居展厅之中。
日记本上的父子对话
1967年4月,郭沫若与于立群的三子郭民英自杀。郭民英自幼爱好音乐,1964年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时,将家中一台盘式录音机带到班上,与同学一起欣赏古典音乐,结果被批判为炫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崇拜“洋名古”。郭民英深受打击,退学入伍。他的自杀没有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当时分析,他患了类似抑郁症的疾病。
1968年4月19日,已经从农场回京、在北京农业大学继续学业的郭世英,突然被农大造反派绑架关押,由头仍然是五年前的反动诗社案件。于立群急火攻心,在家中哭喊“来整我!来整郭沫若!孩子是无辜的啊!”19日当天晚上,郭沫若将和周恩来一起出席活动,于立群再三嘱咐他,见了总理务必汇报世英被抓。全国陷入混乱,周恩来已焦头烂额,郭沫若到底没把这件事说出口。他黯然回到家中,进院已是深夜,全家都没睡,都在等着他的消息。于立群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反复质问郭沫若为什么不跟总理说。据他们的女儿郭平英回忆:“我平生第一次听到父亲解释的声音是颤抖的,他只说了一句:‘我也是为了中国好。’然后就说不下去了,从妈妈的房间走回他房间了。”
仅仅三天之后,农大传来消息:“郭世英已经自绝于人民”。二十六岁的郭世英从楼上摔下来,双手捆在背后,粗麻绳已嵌进肉里,全身伤痕。周国平来到逝去好友的家中,看到客厅里,于立群坐在沙发上痛哭。“透过窗户,我看见郭老独自在院子里,正弯着腰,切割用牛油自制的肥皂。我走出去,帮他扶住盛肥皂的搪瓷试盘,他朝我默默地点一点头。”
后来,郭沫若长时间一个人在书房里,用毛笔在宣纸上抄录儿子的日记。宣纸被装订成册,他整整抄了八册。这些日记现在还摆放在郭沫若生前的书桌旁。
自相矛盾的表白
1974年1月25日,北京举行了一万八千人参加的“批林批孔大会”。郭沫若早在“五四”的“打倒孔家店”时代,就是旗帜鲜明的尊孔者。他被“勒令”到会,在会场上几次三番被“造反派小将”点名,点到就要起来罚站,在寒风中接受批判。八十一岁的郭沫若,终于亲身体会到他那些故友被打倒时的感受。1974年2月7日,郭沫若写了七律两首呈毛泽东。郭沫若一生批判秦始皇、推崇孔子,在这两首诗中,他彻底倒向毛泽东的看法:“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最幸春雷惊大地,寸心初觉识归途。”
2月10日,江青突然造访郭家,要求郭沫若写检查,连续轰炸近三个小时才离开。郭沫若如惊弓之鸟,当夜肺炎突发,高烧至神志不清,被送进北京医院。这是郭沫若晚年第一次病重至住院,整个1974年,他住了七次院,身体一蹶不振,面貌急速衰老。此后他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也很少写诗。
1976年,“四人帮”被捕。因心情大快,郭沫若的身体出现奇迹般的恢复。他出院回家,和家人一起欢度1977年新年,还在电视上收看了“迎新春庆胜利”演唱会。著名豫剧演员常香玉演唱了郭沫若的词作《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词是这样写的:“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郭沫若看完节目后写信给常香玉称赞她“使拙作生辉”。仅仅五个月前,郭沫若还写过一首《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妄图倒退……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两首词对比读来,令人感慨。
1977年4月,作家杜宣、严文井和周而复来家中看望郭沫若。周而复的回忆文章中所描述的前海十八号院客厅,就和今天看到的一样:“墙上挂着傅抱石巨幅的精品,巨幅国画前面的沙发仍然是摆成马蹄形,披着淡黄色的沙发套,屋顶上挂着白色玻璃挂灯。”郭沫若坐在沙发上拿着助听器,和周而复聊天。聊了一个多小时,客人担心他太累,起身告辞。郭沫若执意亲自送客。送到院中时,他指着满院牡丹说:“再过一个星期,我的牡丹花要开了”。郭沫若把客人送到垂花门门口,还是不肯回屋,在石阶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送客人的汽车开走。周而复回头看见,“大红的屋檐下挂着一串日本风铃,春风吹过,发出叮叮的音响,显得院子十分幽静”。
1978年2月,郭沫若最后一次住院,直到6月12日去世,再也没能回家。按照他的遗嘱,他的骨灰撒在大寨“肥田”。
在生命的最后十余年,郭沫若留给世间太多饱含争议的文本。1963年,在给陈明远的信中,他把自己那些歌颂时事的诗贬为“分行散文”:“我要对你说一句发自内心的真话:希望你将来校正《沫若文集》的时候,把我那些应制应景的分行散文,统统删掉,免得后人耻笑!当然,后人真要耻笑的话,也没有办法。那时我早已不可能听见了。”
这是他真正的表白吗?郭沫若已逝世三十四年,他晚年的内心世界仍然如这座寂寥的高墙深宅一样,迷宫般重重叠叠,房间都落着锁,充满疑问。摘自《国家人文历史》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