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同里是典型的鱼米之乡，出产上好粳米，所以镇的东栅、南栅都开设规模极大的米行，他们收购农民粜出的稻谷，由机房加工后行销上海。米行前的河岸边都停有数十艘米船，定期往来上海运米，故人称“上海船”。水手们都是朴实敦厚的人，这些人童心未泯，爱和我这个顽童玩，我和不少船上的水手结成了忘年交，水手们对我夸说上海像“天堂”一样好白相，我就缠着他们带我去上海白相“天堂”。我果于十一岁那年去上海了。

　　顺风顺水，仅只两三天就到达上海新昌码头。停泊定当后，船主水手们正忙着商务，我记住船舶所在的位置，抱着“闯荡江湖”的豪情就弃舟登陆了。

　　我东溜西逛，不觉来到一个所在，罩墙对面竖两根带斗旗杆，后面就是一座彩绘的宏大牌坊，原来这里是名震遐迩的城隍庙，我想城隍庙当然奉祀城隍神，但从香烟氤氲中细看，端坐殿上神像前的神主灵位，却写的是汉朝霍光大将军的名字，听人说后面寝宫才住着城隍老爷和太太。平时宫门不开，无法瞻仰。大殿背后的后殿，神满为患，杂沓地栖居着各种神像：有管牛痘的痘神，有管蛇的蛇王，有文曲星、武曲星，有某种行业的祖师爷……最显眼的是那位坚守吴淞炮台，抗英英雄陈化成将军的座像，他戴花翎红缨帽，穿的是箭衣外套，非常突出，有如此众多的神陪伴着，泉下的陈将军当不会寂寞了。

　　在殿后，我拾级登楼，一进门就给我吓了一跳，原来门背后站着黑白两无常，都戴高帽，白帽上写“见我生财”，黑帽上写“天下太平”，项挂纸银锭，微风吹来，窸窣作响，一个手持勾魂牌，一个紧握细铁链，脸上都带着奸笑；对面牛头马面，更加狰狞阴恶，我不禁毫毛直竖，不敢细看，赶紧掉头下楼，深悔自己不该到这没人来的地方。随即向人多热闹处奔去。那时邑庙摊店的花样极多：东面是禽鸟市场，家家挂满各色鸟笼，豢养着芙蓉、百灵、画眉、绣眼、娇凤、八哥等常见鸟，那鹩哥还会学人语：“黄包车要口伐？”我听了，直对他憨笑，有家店还卖猢狲、兔子、绿毛龟。最奇特的，明明卖的是我们乡间常见的壁虎，却偏偏写成什么“守宫”。嘻，壁虎也能卖钱，上海真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再一看说明，原来壁虎是入药的。我囊空如洗，所以糖粥、五香豆、梨膏糖诸摊对我并没有产生多大的诱惑力。当时豫园、内园，称东西两园，都是钱业、糖业等诸公会会址所在，门扉紧闭，都挂有“闲人莫入”的牌示，我只望着掩映在围墙内古树中玲珑的亭子，精巧的殿檐的翘角出神。没奈何，只得去逛逛各色摊店吧。有撑大阳伞拔牙的，点痣、剜鸡眼的，耍猴子变戏法的，卖假发，也有卖赌具的，配眼镜，香烛店，戏装照相，卖剪刀、菜刀、小洋刀的；装裱店里挂着福禄寿三星图；那卖膏药的，耍罢刀枪，在门前的大铜锅里用两根棒槌搅拌这膏药，一边沙声喊着：“专治五淋白浊，五劳七伤。”在现今绿波廊那地方，果真有一条走廊，近处有一座美丽的拱桥，两堍都是旧书摊，书籍都装在开口的肥皂木箱里直叠起来，俨然开架书橱，那时我读小学，对书摊还未发生流连忘返的热劲，所以径直过桥走到那走廊边。这里是圆梦、看相、拆字、问卦、细批八字、代写书信摊子的大集成。先生们各据一张半桌，两只条凳；桌上陈破笔、墨盒、纸条子，桌围上无非写的“张铁口”、“刘半仙”、“小糊涂”、“大相士”之类；都备有“直言无隐，概不奉承”的小镜框，他们招揽生意，口吐莲花，说什么每个人都有少中老三步大运。士农工商，应当干哪一行？哪年发达？得谁的好处？哪年不好？受谁的害处？他们讲得唾沫星子乱溅，但真正要去看相问卦的倒并不多。一个圈子兜下来，已经日色西斜了，我赶紧循原路回船。

　　如今的城隍庙更加辉煌灿烂，但我是一个好怀旧的人，觉得旧日的城隍庙，自有其独特的味道，如一瓮浓酽的春酒，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