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灵关去宝兴的生命通道S210省道舒家岩大桥旁,59岁的秦国志如同一座雕像般站在岸边,双眼红肿,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盯着河对岸的一堆垮塌土石。
这堆冷酷无情的乱石有十多米高,曾是葱茏青山的一部分,被众多游客啧啧称赞;但地动山摇之后,它顿时变为吃人恶魔,张开血盆大口,从山坡滚滚而下,阻断通往灾区的救援通道,还会吞噬无辜的生命。比如秦国志盯着的这一堆灰暗土石下,可能埋着他31岁的儿子秦武。
“真希望再来找我吵一架”
秦武是货车司机,专跑长途,以运输石材为主。老家宝兴县穆坪镇苟山村,距离出事地点近30公里,他已有多日未入家门。秦武拉着石材,奔忙于全国各地,可以说是以车为家。“哥哥这些年忙着跑长途,一年里睡床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天,他真是一天福都没来得及享,就……”28岁的秦莉说起亲哥哥,几度哽咽。秦莉身边有个年轻女子,呆呆地蹲在河边,对周遭谈话没有任何反应,那是秦武尚未过门的未婚妻。另一个精神接近崩溃的,是秦武的母亲,在老家听闻噩耗后,瘫软在床,出不了门。
地震发生时,秦武刚刚开工,在舒家岩大桥附近的石材厂装完货,往芦山方向行驶。“听朋友说,哥哥那天七点不到就起床了,就想着快点出发。”秦莉说,因为几天后一位好朋友要结婚,秦武想尽快拉完这趟,赶回家到朋友婚礼上帮忙。“哥哥星期五刚回到家,一天也没休息,第二天又出门了。”就在上周四,地震发生前两天,秦武拉完货从福建往回赶的路上,和家人通过最后一个电话。“我劝哥哥,平时过日子再精打细算些,毕竟还欠着债。”秦莉回忆说,“以往听到我教育他,哥哥总会回几句嘴,但那次没有,他只是在电话那头说‘好’,真希望他再来找我吵上一架。”
这一声“好”,竟成诀别。
4月20日8时02分,秦武开着刚买不久的新货车,遭遇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还没缓过神来,又被倾泻而下的大滑坡淹没。这一幕虽然一直无法得到证实,但反复向目击者求证后,秦莉已确信无疑,并在脑海里来回播放了许多遍。
乡亲目击人车被大滑坡淹没
秦武买新货车花了五六十万元,大部分靠贷款。“债还没还清,哥哥就走了,他真是一天福都没来得及享。”相同的话,秦莉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
“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哥哥请来搭档开车的,如果他家人要求赔偿,我们自身都难保,怎么给别人交待?”秦莉提到的另一名遇难者,是秦武从小玩到大的同学张正伟,这个月刚刚开始与老朋友合作出车,就突遭厄运。
悲剧发生时,秦国志在宝兴老家,秦莉在成都工作。他们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持续了十来秒,却万万没有想到,震后的悲伤,可能将延续一生。
河对岸的几个乡亲目睹了惨剧,当天傍晚便辗转通知到秦莉。接到手机时,她已经在回雅安的半路上。“听说芦山地震,我两点多就从成都出发了,起初最担心住在老家的爸妈,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他们年纪又大了,没想到出事的是年轻的哥哥。”
路上交通不便,秦莉在雅安过了一夜,又在芦山过了一夜,直到昨天上午8时,终于搭上一辆抢险救援车,来到灵关镇出事地点。到舒家岩大桥边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在河边枯坐了一整夜。秦国志是21日上午才听到噩耗的,当时穆坪镇的交通和通讯中断,从徒步走进宝兴县的乡亲口中,他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决定走去灵关镇。
沿途不时有山石滚落,年近六旬的秦国志必须竭力压抑住内心不断涌出的伤悲,强打起精神,留意头顶随时可能发生的滑坡,连奔带跑地往前冲。上午9时出门,下午近3时赶到了事发地点。
强忍悲痛,先等清路再挖人
昨天上午,十多台挖掘机一同开工,中午时分打通210省道。秦武可能被埋处形成了高高的土堆,正是堵点之一。然而,开辟新路只需挖去那堆土方的一小部分;而挖出深处的车和人,则要几乎清除整堆垮塌土方。山路只有一条,挖掘机必须占道工作,如果通路后继续作业直到挖清土堆,就意味着要推迟两三个小时才能通车。
秦莉和秦国志明白,修通这条生命线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尽快通车对众多身处孤岛的受灾群众有多重要。他们强忍悲痛,选择冷静,耐心等待一批批救援车辆通过后,挖掘机再重新工作。
下午2时,挖掘继续,6台机器一起开工,多名医务人员带着急救设备在旁待命。在此前的等待过程中,秦莉越来越心急,到处寻找现场搜救人员,祈求尽快开工。起初,秦莉坦言,能找到完整的遗体就不错了。她明白几万方土石瞬间压顶意味着什么。但等着等着,她似乎在绝望中找到了一丝丝希望。“万一还有生命迹象呢?我哥开的重型卡车,不知道能不能在土堆下为他提供一点点生存空间。”她喃喃自语,仿佛快要被自己说服了。
等待挖掘结果时,秦武家属没有闲着,不少亲戚朋友帮忙准备后事。锡箔、纸钱、鞭炮等殡葬用品,一一备齐。秦莉最担忧的,是怎么把遗体运回家。“我们找不到车,如果政府没有安排车辆的话,我只能和爸爸一起,把哥哥抬回老家。”
家属小心翼翼抬走唯一铁片
下午5时30分左右,所有挖掘机突然统一停止作业。等在一旁的秦莉和搜救人员一起,迅速涌向已挖去大半的土堆。为安全起见,只有消防队员允许踏进搜救现场,秦莉被请出了警戒线。即将登场的,是生命探测仪。
秦莉突然情绪失控,哭诉道:“没有生命怎么探测得到嘛!是不是探测不到就不挖了?不行啊,哪怕只是捡一根骨头,我们也要带回去好好安葬。”
傍晚6时20分,现场搜救人员宣布,没有发现任何生命迹象,挖掘机将继续工作,清除余土。结果在秦莉预料之中,幸好,挖掘没有中断。她还盼着送哥哥最后一程。
秦国志只有两个孩子,秦莉现在成了全家的顶梁柱。“我必须挺住,否则爸爸妈妈怎么办?”她眼下考虑最多的,是如何安抚父母情绪,帮他们尽快走出伤痛。“我想把爸妈接到成都去住,先租房,我买的新房明年交房。宝兴老家的房子都是危房,不能再住。山路太危险,地震前每到雨季就经常塌方,现在山体震松之后更加麻烦了,但是爸爸说不习惯,不愿意搬家。”
挖掘持续到接近夜里10时,结局出乎秦莉和家人的预料——没有车,也没有遗体。唯一发现一小块拖挂车的挡板铁片,别无其他。秦家人根据铁片生锈程度判断,八成属于秦武的那辆车。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走了唯一的铁片。但车和人呢?
现场搜救队员说,汶川地震期间,类似事件多次发生,明明看见车被埋,挖到最后却一场空。很可能连人带车都被垮塌土石推下了河。拖挂车满载时不过数十吨重,抵挡不了数万方土石从高处坠落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不妨把它当作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了地震的无情、生命的无常和亲情的无价,看到了失踪者家属对救援通道排堵保畅的理解,看到了救援队伍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挖掘到底的坚持。
对秦莉和秦国志来说,见不到遗体也未必是坏事——亲人暂时失踪,起码还能渴盼奇迹。奢望,总好过绝望。但愿某一天,能听到秦莉能给故事续上一个美好的结局。亲人奇迹般生还,或生者擦干眼泪继续坚强生活,都行。 (本报宝兴灵关上午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