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珠帘儿看见她》,书名像一句歌词,恍然使人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学教授们谱曲作词唱《叫我如何不想她》。这书名正是那个时代实实在在的印记,取自由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主编,由顾颉刚、董作宾、胡适、林语堂、钱玄同、梁遇春等人撰稿的《童谣周刊》中的一首同名童谣,林海音晚年遥念自己早年在北平读书的时候,这首童谣活泼优美,铭记在心,后来去了台湾,仍然有很多人记得这首动人的童谣,于是在她整理这部追忆故人世界的书时,念及半个多世纪以来相知相识、辗转流落的友人们,尤其是女性友人们的时候,这首童谣名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书名。
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时,惊讶于书中收录的人物图片,有女作家如沉樱、琦君,有女演员如白杨、胡蝶,有女学者如苏雪林、文洁若。但又不止于这些有名人,更有我们不熟悉而林海音心心念念追踪下落的普通人,有父辈的亲友们,朋友的朋友,甚至儿时的邻居,其中也有宗白华、雷震、萧乾、成舍我这类男性,但总的来说是以女性为主,且回忆这些男性时也多半要提及他们的夫人,甚至是以他们的夫人为主,的确是一幅由众多女性组成的画卷。而以童谣名《隔着竹帘儿看见她》为书名,仿佛淡化了沧桑岁月,抚慰了炎凉世情造成的深刻伤痕,以返璞归真的童心,回望半个世纪的烟尘,留下一份轻灵、爽朗、热忱、亮丽、温柔的有情记录。
文如其人,林海音也正是这样的人。这位出生于日本、成长在北京、最后回到故乡台湾的作家,留下了《城南旧事》这样的名篇,也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纯文学出版社”和“纯文学杂志”,人们说她家的客厅装得下半个台湾文坛,这一点也不为过。一个刚去台湾时忙着找工作养家糊口、视房顶上成群老鼠乱窜如平常的女流之辈,如何成为一代文学大家,且人人都要尊称她“林先生”?只要听听她八十年代访问北京时、召集失散多年众多友人于同一天内聚齐、在热闹人群中的亲切致辞,或许就能了解一二。她一口爽利的京片子,语调却是和缓得使人整个温暖起来,连听她诉说自己的紧张和狼狈都使人感到又亲切又引以为傲,因为她最看重的,显然正是这些生命中遇到过又失散过的人和共同经历过的事,别人淡忘了的,她都如数家珍,使人唤醒对往昔、对故人、对人生中珍贵羁绊的温柔回忆与感恩。
所谓乡愁,就是永远铭记这样的有情岁月吧。林海音的女儿夏祖丽说,这是母亲晚年最重要的回忆文集。她不同意简体中文版改书名,而坚持用这个带着遥远记忆的、现在年轻而又心急的读者们或许早就不知道是何意的长书名。我本来觉得,她真是执拗,换一个篇名,譬如“遥念胡蝶”,或者“一别半世纪”,气势明显不同。但是越读到后来,越觉得童谣名的韵味独一无二,就像经年传诵的那首“叫我如何不想她”一样,会使人慢慢陷入一种中国式的、婉转含蓄、恋恋情深的乡愁。人世种种,无常无住,没有什么东西一定永恒不变的。悲欢喜乐,事业名声,说来也仍是虚空。但真的一切想开了、看透了,人生也就不成其为人生,人世间的烦恼、忧虑、遗憾,全都避免不了,也不应该回避。有些悲伤,有些无奈,而终归之于可亲,令人难以割舍,这就是乡愁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