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0岁生的独子沈真诚已两周岁又8个月。孩子长得“人见人爱”,有人便开玩笑说:“晏人晏福(晏,上海方音,意为‘晚’、‘迟’),迟来吃碗厚粥。”其实我并不感到有“福”,反而日日忧心——孩子到成年到能自立,我已是九十岁的人了,虽说我家祖传长寿种,我也是长寿相(两耳长大,人中特长),但我大半生境遇坎坷,现时精力超常付出,睡眠时间太少,忧心事多,能不能活到那个年龄?现在我且撇开忧思,先说说我的儿子。
遗传基因太厉害
我是研究应用语言的,常写些语言挑“刺”的文章。孩子记性特好,对语言也特敏感。他学会跟人告别的礼貌语“再见”(普通话音),不久就不肯再说“再见”,而非得说新学的“拜拜”。近期我外出跟他说“拜拜”,他却几次跟我说“不能说‘拜拜’,要说‘再会’。”我后来才弄明白,原来他是听本地人都说上海方音“再会”。我有时跟他说:“你现在是大孩子了,不能再……”他立刻纠正我说:“我不是大孩子,是孩子。”有路人见孩子在人行道上小跑着走,就说:“小孩子不能乱跑,当心摔跤!”他立刻纠正那人说:“我不是小孩子,是孩子。”我感觉到“遗传基因”太厉害了。
我有一次抱着他哄他睡,信口胡诌着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家宝宝要瞌睡。”他突然睁开眼纠正我:“不是宝宝要瞌睡,是……是绿水青山笑开眼(颜)。”原来孩子以前听他妈唱过黄梅戏《天仙配》的这几句唱词,把我的胡诌抓个正着。
孩子很聪明,会“察颜观色”。他能区分出我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比如,他不听话时,我就说:“爸爸不要你。爸爸要将你送给人家。”他一脸不信,照样嘻皮笑脸不听话,还会像猴子一样一下爬到我身上,亲我的脸。这一来,我连假生气都不能装了。有时他做了大错事,如将我辛苦了一夜写的文章撕得粉碎,或者将杂物扔进抽水马桶,我真生气呵斥他时,他会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也不哭也不吭声,那模样特老实,谁都能感觉得出孩子已知错。过一会,他会挨到我身边,柔声软气叫一声“爸爸”。有一次他居然垫了凳子,拿到放在高处治高血压的药兰迪,剥出一粒要塞进我嘴里。这药一天吃一粒,我已服过,只能拂孩子的心意。
孩子撕掉我文章的事过后,我想开导他懂得珍惜老爸的辛勤成果,说:“宝宝以后不能撕掉爸爸写的纸玩,那是爸爸一夜不睡才写成的文章,是爸爸为社会要多作些贡献。”孩子说:“我不是玩。夜里宝宝不睡觉,妈妈说宝宝会长不大,会得病的。爸爸一夜不睡觉,也会长不大,会得病的。”这话实在出乎我意外,怪我不懂儿子的心。他还曾将垃圾倒进抽水马桶,我很生气,告诉他,抽水马桶不能玩,倒进垃圾水冲不出去马桶会堵塞。他说:“我不是玩,我帮爸爸干活倒掉垃圾。”
我对这两次真生气很后悔。
孩子有时会出人意外地冒出一句跟他年龄不相称只有大人会说的话。有一次他妈在超市上班深夜才回家。我躺在竹椅上,孩子躺在我身上睡觉,他听见响动跳下来,迎着他妈说:“妈妈你辛苦了!”他妈一下子激动得声音发抖,说:“这话是谁教你的?”我可没教他,但心里不免感慨她打工那么多年,肯定从没听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又是自己这么小的儿子说的,难怪她会如此激动。我也很羡慕,儿子哪天也对我说一句这样的话呢!
要强倔强老来子
这孩子最大的特点是要强爱自己动手。孩子从两周岁起,生活上的事他都要争着自己干。如穿衣服(有时会穿反)、洗手脸(常常将水泼洒到地上)、吃饭(打破碗碟是常事,我给换了不锈钢的)等等,他都争抢着自己动手,要“宝宝自己来”。我有时让他坐在童车上推他去广场玩,他每每要爬下来自己推着空车走。车背比他人高,旁人看不见推车的小孩,光见空车在往前移动,不由称奇。有时,让他坐摇摇车出去,他在途中下来,要我坐到摇摇车上,由他拉摇摇车前行。这就让路人笑话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蜷曲着身子坐在摇摇车上,两脚收起蜷放在车头旁的搁脚板上,手握着小小方向盘,由一个不满三周岁的幼童抓着系在车头上的布带,起劲而又费力地往前移动,居然能前行十数米。我见他拉不动了,赶紧下来,他却叫着说:“爸爸再来。”有路人笑对我说:“你日后会享‘孙子’的福的,他这么小就会伺候你了。”
我干什么事孩子都要掺和进来,我在写作时,他也要拿纸笔,无非是乱涂乱画一通。我怕他干扰我的写作思路便呼喝他“走开”。孩子却对我说:“电视里说的:千万别走开噢。”“千万别走开噢,下面节目更精彩”,这是多家电视台播放中途使用的广告语,孩子便取上半句来应对我。我去寄文稿他非要跟去,非要由他将信稿塞进邮筒。他常常对我说:“宝宝也要写文章。”我的孩子不是神童,我可不想早教他写字———我自己也是“慢发头”
孩子性子要强,有时候难免会变成犟驴脾气。他妈见他不听话,用“警察叔叔来抓你去”,“叫大老虎来咬你”、把他关到室门外、打小屁股、罚站等等想让他认错、听话,几乎都无效果。孩子刚会说话时,说得比较多的恼人话是:“不要。”比如,我说:“宝宝要听爸爸的话。”孩子便说:“宝宝不要听爸爸的话。”我说:“宝宝不能光脚在地上走,地上又脏又冷,要穿鞋子。”他就说:“宝宝不要穿鞋子。”最让人担心的是孩子在门前道路上玩(有汽车往来),我(或他妈)在屋里怎么大声呼唤他进屋,他只当不听见。我只能用武力将他拦腰抱起捉回家。
有一次孩子闹得太不像话,我只好把他关到封闭的阳台小间里,为加强效果,我把玻璃拉门用包装纸板遮住,让他看不见我。过了十来分钟,他挺不住了,第一次讨饶:“爸爸,我不闹了,坚决不闹了!”大人表决心说“坚决”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这孩子还刚刚学话,说话还断断续续不顺畅,用“坚决”,我不但感到意外,也有点心痛惩罚太过了。
我这个“老来子”就这个样子。我带孩子常去光顾的馄饨店女老板有次脱口评论:“真有个性!”正因为孩子太有“个性”,日后虽不会是个平庸之人,但社会如染缸,碰上“红”染红,碰上“黑”染黑,所以我这个高龄老爸得给孩子寻觅一个真正能引导孩子走正道、能在我身后接受我“托孤”的人。但不知何年何月有机缘?生有宁馨儿,就得为儿想周全。(宁馨儿:晋宋时俗语,犹如现时说“这样的孩子”,多用于褒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