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爱情、手抄信件……这本书不仅真实记录了一名普通的远征军翻译官的军旅生活,记录了那个时代的文化艺术、社会生活、域外风情、名胜古迹,也让人们看到了那个时代青年男女的纯洁浪漫的爱情。书中还附有男女主人公一组珍贵的历史照片。本版摘录其中部分信件。
芳仪:
昨天收到一封不太高兴的信,吓得我立刻答复解释,今天又收到你十月廿七日的信,却又烟消云散,雨过天晴,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现在又平静下去了。
知道你的双亲是广东农民,想起火车里你会讲汕头话的事,大概这两件事就是一件事吧?原来你身上还带着广东的血液,而又生长在杭州的官家门第,这还是你的高贵之处。至于我,是离上海二十几华里的南翔镇人,可是从我父亲到我,都是出生在黄浦滩边的都市里,既没有像阿Q过去的光荣,也没有赵老太爷目前的势利,只是生长贫家的一个穷小子,“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也自伤。”
你说“要不是六甲偶然的相逢,……我们不会有今天”,不知“今天”又怎样了?“今天天气很好”,“今天”,还不是通信的朋友吧!可是我也懂得:“我们的感情增加了!”你想来印度,我也不是想马上飞回重庆?可是这些都是梦想,不能实现,也不必要实现。总之,只要心在一起,将来总有见面的机会。只要心在一块,即使到六十岁时我们才有机会在一起过几年共同生活,也算了却平生之愿,所以不要心急,目前还是继续通我们的信吧!
“大家都为了个性上的一点倔强,几乎就失了各人愿意认识的朋友。”
……
在我日记上关于你的事,在独山以前的,就是“你的性情……高傲……”这两句,此外就是什么地方看戏,什么地方吃东西,无所谓得罪不得罪。最后则是记着在四月廿三日晚饭后听音乐会之前,在榕荫路上散步时你告诉我的“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我愿那红颜常在莫凋谢!……”那《玫瑰三愿》中的几句。
至于那本日记,倒是我平生最重要的一段记录。这里从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九日离港,到今年十月一日在印度的一场恶病止,中间记着我平生变动得最剧烈的一段历史。从香港到广州湾,由于日军的占领广州湾,使我在那里流浪了二个月,到四月九日方开始徒步奔走,日行百余里而到郁林,又乘木炭车和火车到桂林、在美工混、去年考进干训团当翻译官,今年春因王昭的介绍而认识你,六月底由桂撤退,桂黔滇路上的来回几次奔波,最后到印度生了一场大病为止。这中间颠沛流离,离合悲欢,眼泪欢笑,辛酸苦辣,一时也难以说尽。在日记里还有几封重要的信,几首旧作的诗,以及读书笔记和随感等。这里可以抄几段给你:
“为了爱,我们曾经流过无端的泪,发过无端的笑。”——这是给失恋了的爱人的,但只是随手写在日记簿上,并没有真的寄给她。
日记中有专门为我随身带着的有纪念性的“合家欢”照片而写的一段文章。
在卷首,那时我正读着萧伯纳的《人与超人》剧本,我就把序言里的一段话抄下来,作为那本日记的开场:“她们照顾我们非常深,就像一个军人照顾他的枪,一个音乐家照顾他的小提琴一样……无论怎样强的男子,一被她们黏住了,他能逃开她们吗?……不错,她们责备我们当她们不过是一个玩具,但男子的一时的薄弱的愚蠢的自己快乐,如何能驱使女人,好像藏在女人身上的天的大目的驱使男人一样呢?……”
这本日记,是我生命史中最重要的一段历史的记录。使你知道我这一年多的日子是怎末过的,我的性情、脾气、学历、一切你都可以看出来。
王昭有没有信来,请告知,专此敬祝
平安!
弟林保敬上十一月七日
林保:
希望你是一个活泼愉快充溢着生气的艺术学徒,(这是照你自己的说法)不要带有穷酸的气味。从你处我明白所谓艺术家是免不了带有忧悒的情感,若不是先天带来的,便是他后天——人生经验造成他的悲郁,因为我们知道人生经历中常常是失意多于满意的事!
我自在乡下住了,一切尚好,但很奇怪,晚上夜半更深时,常常容易醒来,不知什么缘故,在上海时没有这种情形,但出来一年多了,曾经梦中哭过二次。一次是经过浙江宁海时,住在一旅店中,晚上突然哭醒来,同伴们笑我想家哩;还有一次便是到了重庆后,在汪先生家住,有一夜忽然大哭醒来,这次哭得真利害,有点心惊肉跳,被叫醒后,还是忍不住哭声,心里微微作痛。其实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并没有受过真正大的刺激,不知怎样竟会如此伤心。
谢谢你顾念我的好意,你很懂得我的心理,(这是我对你最感好感的一点)是的,我现在需要的是安慰,在物质上虽不能说是很享受,但也可说是不缺少什么,对物质的欲望我只要在水平线即可,但在精神的欲望上我好像颇高。凭良心说,在这种荒乱时期能有这种生活:新鲜的空气,清静的环境,开出大门,一眼望去,便是青山绿畦,早晚听到的不是鸟语便是虫声,这应该满足了。但有一样,太清静了就产生了寂寞,又没有人可谈心,这是最大的缺点。在太空闲的生活里,不是像痴子地唱着,便是想心事。我想到过去的遭遇,渺茫的将来,虽然我们现在是互相很密的通着信,情感可说已经相当浓厚,露骨的说一句,起初我是被爱,现在我们是相爱着了。但正如你所说的:你在印度,我在重庆,你又讲那种吓人的话,想到将来,实在太茫然了。是的,我们不必把问题讲得太远,以上都是些实际话。
雁子歌以口琴一吹很快的就会唱了,起初不觉得怎样,后来唱熟了便觉得悦耳动听,我尽量地唱得柔和,不像叫救命似的。我最欢喜结尾的几句:“当我提起,当我想到,不是恨、不是欢喜。”在我唱到“当我提起”时,我那顽皮的学生就学着接下去“当我想到”,怪声地唱着,真有味。这两个学生都很聪敏,但很顽皮,有钱人的孩子是放纵惯的,他们一点不怕我。我很惭愧,我告诉你,我做先生的资格还不够老练,始终严肃不起来,有时童心来临,也跟着他们一同玩,如和男孩子斗竹剑玩竹弓。你说奇怪不,人家女教师多数喜欢女学生,但我却喜欢那男学生,不是没有理由,那女孩听话时候少,男学生还比较听话些。他要你画两张图给他,一张要海船,一张要杀鬼子的画,他看了你寄给我的画,问我林风是什么人,我说他在印度。
本来这封信准备在星期天写,但明天星期六预备进城,顺便和你买戏剧春秋和热风,所以在今天星期五晚上油灯下赶出来,以便明天进城去寄。好了,写得很多了,就此停笔,敬祝
安康!
你的芳仪 十一月十日晚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