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禅榻画梦
唐云饮酒,虽然常出入于酒肆之间,但半月一次的吉祥寺酒会,那是一次也不脱的。每次酒会,自然免不了谈诗论文作画。这次酒会还没有结束,唐云突然感到有些倦意,遂由若瓢扶至禅榻暂歇。若瓢走后,唐云即于枕畔看到邓散木、白蕉合作的墨竹扇面,连呼:“热闹,热闹!”邓散木的学生余穗祥闻得呼声,即忙走了进来,恭敬地问:“唐老师,你需要什么?”“随喜功德,老夫亦何能跳出此一热闹界也。”唐云喟然叹曰。余穗祥知道唐云要作画,连忙收拾笔砚,在一旁侍候。余穗祥拜邓散木为师,攻读《汉书》,受邓散木人格的影响较深,有着刚正不阿的脾性。读书则非常用功,广闻博取,强记于心。唐云推枕而起,用若瓢的小狼毫,另写清光数竿,竹叶纷披,极有个性,特别是中间的数片竹叶,如菱脱摘,如发解髻。“千载以上尚无第二人具此大手笔也!”余穗祥站立在旁边,屏息静气,内心中却洋溢着极为赞美之词。唐云作画极为严谨,反复增益是常有的事,此非外人所知。唐云画好初遭,重又和衣而睡,待初遭干了之后再行渲染。余穗祥对着竹子又看了一眼,随即悄悄退出。这时,若瓢刚巧送香茗来供唐云消渴,瞥见桌上墨香四溢、元气淋漓的画作,所获逾望,欣喜欲狂,哪里还顾得着唐云睡不睡着,疾步向前,便去摇他的身子。唐云才转过身来,若瓢即讷讷地颤音说:“唐大施主在上,看来贫僧真该给你泥首了。”“嗨,我画得辛苦,哪有你磕头这么便当!好了好了,算你佛光普照,寒山拾得。”唐云的佯嗔回答,一语双关,充满着禅的锋机。寒山、拾得,俱是唐时高僧,唐云用在这里,却也是十分的俏皮。
宾主狂噱,声音传到外面,座上的人都来到净室,一看唐云的新作,自是皆大欢喜。“怎么样,四美具,两难并,题它几句,来个四韵俱成?”白蕉转身对唐大郎说。“少给我摆魁劲,今天我也不行。”
春华堂笺扇庄老板任华东,宴请上海书画名流,特请白蕉作总招待。唐云迟迟不到,任华东专派小车去接。唐云刚下车,白蕉就埋怨老友:“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你没有听说胖子怕热吗?你有人接济西瓜,自然暑气全消,我可只吃酱瓜,酱瓜者,瓜之皮也,踩在脚下,不免滑脚。”白蕉大笑,说:“哪里哪里,老药你这是‘一壶天地小于瓜’,曼生壶的真知己,自然不买‘白虎汤’(中药誉西瓜为‘白虎汤’)的账了!”唐云对白蕉的戏谑自有出典:一天,白蕉接到一位不相识者的信,催索画件,白蕉估计当系“打秋风”者,即复一信曰:“……舍间西瓜已尽,若有意接济,可来数担。”在这里唐云重提此事,可见其风趣如此。
这一天,席上有邓散木、施叔范、来楚生、江寒汀、张炎夫、钱九鼎、徐菊承(九华堂宝记笺扇庄经理)、陈灵犀、唐大郎、平襟亚、王雪尘(《罗宾汉》报社长)、若瓢等人。余穗祥也到场,以邓散木作比,这些人都是他的老师辈的人物,只能屈尊于学生的地位。有这么多的画家到场,壁上自然是翰墨淋漓的了。内堂壁间挂着白蕉的墨兰,由四幅大屏条联成整体,无疑是白蕉的得意之笔。当着这样多朋友的面,白蕉不无自负地先要唐云评价。“那还用说,当然又是‘王阿瓜笔法’,我看还是吃瓜得瓜哩!”唐云笑吟吟地说。白蕉大笑,接着认真地说:“石头不好画,还有那荆棘……”“石头并不怎样,荆棘画得好,意境也不错。”来楚生不善言辞,但他说出来的都是真话。“怎么题诗?‘冰根乱吐小红芽’,钝根人哪里得知。”邓散木说话总是带些锋芒的。“还是请施髯来补吧。”白蕉说。施叔范沉吟半晌,微微叹曰:“坡仙一肚子不合时宜,悠悠众口,难哪!”最后,唐云说:“留下点空也好,要花要刺,让他们去闹吧。”白蕉看到有平襟亚在场,就说:“人患不知足,我也是得陇望蜀,能与唐大石合作出一画册,微躯此外复何求也。”平襟亚的中央书店曾经出版过《散木、白蕉钢笔字范》,听白蕉这样一说,当然想出唐云的画册,就满口答应:“一定出,一定出。”唐云说:“他要出画册让他去出,我是不想出什么画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