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旅行的时候,我身上总备有名片。那不是交换用的,而是买门票用的。
每次面对景点的售票员,我总是先递上名片——记得英文那面朝上,然后是照例的询问:
“我是教师。门票可以打折吗?”
第一句我努力用法语说,以示对优雅的法兰西语言(其实是拉丁语的败家子)的尊重;第二句以下随便用什么语说,只要能让他们明白我的意思(是的,随便什么语!我曾遇到过汉语说得很溜的售票员)。
初次试水是在尚博尔城堡,那次完全是异想天开,不过是想开个玩笑。不料售票员“卖蛋母”(女士)一脸严肃,细细地研究过我的名片后,竟然爽快地回答“唯”(行)!
其实法国景点的门票一般都有打折条款,但具体适用条件却模糊得很,解释权完全在售票员手里。售票员各式各样,有“卖蛋母”有“卖靴”(男士),或年老或年轻,时胖时瘦,白的黑的黄的,懂英语的不懂英语的……听到我的询问,开头的反应都差不多,先是一愣,然后开始研究我的名片……然而后面的判决就各不相同了,就像形形色色风味各异的奶酪。
“教师?专业人员?可以打折!”
“打折?不,你甚至可以免费!”
“只有法国的教师才可以打折!”
“我们这里连总统也不能打折!”
……
每个判决下达之前,结果全然无法逆料,我只能惴惴等待,看这次运气如何。我仿佛觉得,每个景点的售票窗口后面,都守着一个普鲁斯特笔下的厨娘弗朗索瓦丝:“能办不能办,弗朗索瓦丝自有一部严峻专横、条目繁多、档次细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间的区别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琐细至极。”他们研究我的名片,决定如何判决,就像弗朗索瓦丝“足足端详了五分钟”马塞尔托她转交给妈妈的信,以便确定“应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项‘条款’来处置”。我想起初战告捷的尚博尔城堡,同行的一位教师也递上名片,但“卖蛋母”却坚决地回答“侬”(不行)。问她为何差别对待,她一脸不屑,表示没必要解释,也不接受上诉——是的,每个售票员给出的都是终审判决!
听到“唯”总是高兴的,听到“侬”总是不快的,所以对我来说,世界上存在着两个法国。一个是可爱的法国,也就是门票给打折的法国,领地包括但不限于:朗博耶宫殿、凡圣城堡(王室的亲切)、圣米歇尔山、圣但尼大教堂(教会的亲切)、阿宰勒里多城堡、希农城堡(贵族的亲切)、布尔日心雅克故居(商人的亲切)、普鲁斯特博物馆、巴尔扎克博物馆(文人的亲切)、地下墓穴(先民的亲切)……一个是可恶的法国,也就是门票不给打折的法国,领地包括但不限于:凡尔赛宫殿、枫丹白露宫殿(王室的傲慢)、荣军院(军人的傲慢)、沙特尔大教堂、布尔日大教堂(教会的傲慢)、昂热城堡、舍农索城堡(贵族的傲慢)、圣艾米利翁村(商人的傲慢)、司汤达博物馆(文人的傲慢)……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法国驻华外交官员们看到了拙文,由于事关法国形象,于是赶紧向国内有关部门报告,要求对各景点的售票员紧急培训,重点是要求他们统一口径,也就是在看到我递上的名片时,对我的打折要求一律说“唯”。如果我美梦成真,那么下次我造访法国时,两个法国就会统一成一个,也就是可爱的法国,其意义应超过当年两个德国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