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复旦已超过三十年,但“我的大学”不是复旦。
那是一所业已消失的学院,大专学历,学制两年,借址军工路水产学院校舍。而我两年都没耐心读完,就丢下它跑来了复旦。它没给过我任何证书,以致在外人看来,我那段经历仿佛纯属虚构,子虚乌有。
但它确实是存在过的。“文革”后恢复高考,十一年的考生云集考场,实在是录取不过来,本来没这所学院什么事,教育当局好意“举逸民”,让它补录取了一批学生。我是有过上“曹大”(民办曹家堰大跃进小学,见2010.5.11“夜光杯”拙文《我的小学》)的愉快经历的,从小习惯了“不二不三”的学校,觉得有地方读书于愿足矣夫复何求;但那些老骨头们却既不领情又不买账,以为这种“野路子”学院有辱他们的斯文。
但凭良心说,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好地方,又赶上了百废俱兴的好时代,回首往事,不开怀也难。
院方那个扬眉吐气呀!有头头义正词严、铁证如山地控诉,“文革”中有人贴大字报,说什么“文革”前培养的大学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可本院学制从来没超过两年,学生哪有时间“三年不认爹和娘”?要有也是那些混账本科院校的事!呵呵,还从没见过这么清算“文革”的……
同学们那个意气风发呀!满校园都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高人。有人知道高考作文题“知识就是力量”典出培根;有人把全套《中国文学史》手抄了一遍;有人在大会上用上海本地闲话发言,一句“情切切,意绵绵”酸翻了会场;有人豪情万丈,说终于跻身于中国前一百万名优秀人才行列;有人“白相(玩)思想史”;有人把习作贴满教室,后来果然成了名作家……
老教师那个精神抖擞呀!有不痛饮酒就能如流倒背《离骚》的;有慷慨激昂、神采飞扬说“豆腐”(杜甫)的;有嘲笑学生以为《围城》是军事读物的;有小心翼翼问“萨特是什么东西”的;有说《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反法西斯加搏克星(boxing,拳击)”的(但恕我没出息,至今还是逢播必看)……
年轻教师那个风华正茂呀!教马哲的小姑娘忽然蒸发了,说是被老骨头们折磨得神经衰弱,到龙华疗养去了;换上了一个小伙子,巨大的手掌翻来覆去,大段的《反杜林论》就背了出来,终于让老骨头们闭上了臭嘴……
好时代呀好时代,好地方呀好地方!但只念了一年,听过了以为尚可一听的课,就觉得无聊起来,想起了《藤野先生》里说的,“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便忍情负心丢下它跑来了复旦。
后来听说,经过同学们的一再陈情,毕业文凭改发另一所“混账本科院校”的——典型的东家食而西家宿;学制也终于实际两年,号称三年,捣糨糊于大专本科之间,名义上已有条件不认爹娘。于是这所学院好像从未存在过,大家都做了忘恩负义薄幸人。也许在后人眼里,这所曾经“举逸民”的学院,也会纯属虚构,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就子虚乌有吧,反正我们都会子虚乌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