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老刘的剃头摊
剃头师傅的旧皮包挂在电线杆上,里面是他的剃头家什,像一块醒目的招牌在弹硌路的弄堂中张扬。
小孩都有不肯剃头的习惯,据我的心理学家朋友研究说是因为小孩子多动,一到了剃头师傅的剃刀之下,要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无法动弹,很不舒服。还有的小孩看到剃头师傅拿出来明晃晃的剃头刀具,会不知所以地害怕起来,甚至于习惯性地恐惧。后来蒋家巷有的妈妈吓唬孩子,也常常会说,“你再哭,我就送你到老刘那里去。”搞得小孩更加害怕剃头了。
我也不喜欢剃头,等到头发老长了,都是妈妈叫着:“到老刘那里去剃头。”有的时候不肯去,被妈妈拉着逼着陪送到老刘那里。
一到了老刘那里,任何小孩,从新生儿开始,不管多害怕剃头的小孩,都会被老刘乖乖地制服。他对付小孩确实有一套,再调皮捣蛋的小孩,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着多动症的小孩,到了他那里,都服服帖帖。老刘一脸灿烂的笑容首先就影响你的情绪,他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地为你围好围脖,轻手轻脚地工作。他特别会逗小孩,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边讲笑话,分散小孩的注意力,一边在小孩子杀猪般的叫声中剃好了头,而且是保质保量。剃完之后,顺带用他不太换水的脸盆为你洗头,最后还要在小孩的头上嘟嘟嘟敲三下,一边念叨着:新剃头,打三记,不打三记触霉头。嘟嘟嘟。最后,小孩和妈妈都满意地离开。妈妈们临走之前都不会忘记笑眯眯地拿出一毛钱给老刘。
我大概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老刘的客人了。很有可能是从刚刚生出来的时候就在老刘那儿剃头,我问过我妈妈,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老刘那里剃头的,妈妈说你一养出来就在老刘那里剃头了,是个老客人。我后来从幼儿园到小学,经过蒋家巷老刘的剃头摊,都要跟他打打招呼,好像是老朋友一样,老刘永远是笑呵呵的。这种关系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
那是1966年的夏天,突然有一天,蒋家巷里纷纷传着一个重大的消息,老刘要游街了。听押解他游街的那帮人的口音,好像不是上海人,是来自北方的。旁边的大人一问,原来这是老刘原籍的河南家乡的人找到上海,其中一个说:“他是一个逃亡地主,在我们家乡有好几十亩地,解放初就逃到上海,是个漏网的地主,是四类分子。现在我们要把他押送回去。先要在你们这里游街,消消毒。”
我的心中只有疑惑和恐惧。为什么一个整天笑呵呵、为每个人殷勤服务的剃头师傅,竟然一下子成为阶级敌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家门前有了一个皮匠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海人叫皮匠总要加个小字,小皮匠,但是碰到饭馆的厨师就叫大师傅。大概皮匠总是闷声不响地蹲在一边干活,不太惹人注意,做的活计又不太重要,是帮人修补皮鞋布鞋之类的小零小碎的事情。而菜馆里的大师傅不一样,是管你吃的事情,民以食为天么。
我们家门口的小皮匠实际上就是住在我们楼上的一个邻居。
早在上世纪30年代,上海已经有了杨树浦自来水工厂,供应上海的自来水。但是这座城市房子里没有自来水的地方很多,我们住在这个沪西偏远的地方,房子里就没有自来水。于是建房之初,建筑商就在地上挖口井,用一架高压水泵,把水抽到三层楼顶上最高的一个水箱里,然后通过水管子,将水箱里的水输送到六家人家的自来水管子里。而这座水箱,恰巧就建造在我家晒台的顶楼上。后来在打井的旁边搭了一座棚子,给管理水箱的工人仇师傅住。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用上了自来水,这个正正方方的水箱就废弃不用,空关在屋顶上。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很顽皮,这个带有一点神秘的水箱就成为我们小孩玩耍的天堂。我跟着我们楼上的邻居、比我大六七岁的毛毛爬到屋顶上去玩,专门顺着铁梯子攀到晒台上,从晒台狭小的木梯子再爬到这个水箱旁边,从旁边水落管子翻上水箱。这个过程充满了刺激。我们站在水箱上往下看,人变得很高很高。
这个四方大约八九个平方米的水泥顶上,只有一个小圆窗,是给仇师傅用来观察水箱里的水质和水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