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劣的戏剧各有各的奇怪,好的戏剧却只有一种:它能够以强大的精神世界,迅速营造一个情感与理智多维交互的现在进行“交流场”,让人虽身居一隅,却能心鹜八极,神游万仞。说实话,对于《我,堂吉诃德》这部1966年就获得最佳音乐剧和最佳男主角在内的五项托尼奖大奖的百老汇殿堂级音乐剧作品,我此前知之甚少。收到制作人观剧邀请时,我还在日本旅行,瞬间有些恍惚,以为是塞万提斯那部经典小说的某个探索戏剧版。
一直到坐进人民大舞台剧场,我还是心存疑惑的。这种疑惑,很大成分上是非常个人化的隐忧。 “戏中戏”式的戏剧类型并不鲜见,但我一直觉得这一类型的戏剧结构中,内外两重戏剧的内在逻辑关联、情绪共振、情节关照不仅是很考验编剧的思维能力的,更是体现创作者思想深度的。分寸拿捏不准,就会堕入以刻意的戏剧化情境,来解释主观形而上的窘境。但是,《我,堂吉诃德》却让我有顿悟的喜悦。原来一等一的“戏中戏”,是如此简单,又如此精妙。这部由剧作家戴尔·瓦瑟曼创作的戏剧,取材于名著《堂·吉诃德》和其作者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生平,但并没有拘泥于名著索引和史实考据,而是虚构了一个看似荒诞,但仔细想想又很深刻的戏剧情境:塞万提斯和仆人因被控蔑视教会而入狱,即将接受宗教法庭审判,在狱中遭到囚犯私设法庭的审问。囚犯们意图抢走他们所有的财物,其中就包括塞万提斯的手稿,为了保全手稿,他要求以表演自己的剧作来辩白。于是,塞万提斯便带着囚犯们表演起来疯子骑士堂吉诃德的故事。戏中戏的展开,落点是如此出人意料,巧妙地将堂吉诃德的冒险经历与塞万提斯的心路历程相结合。独特的戏剧结构,使得这一基于经典文学的艺术演绎跳脱时代背景的限制,而拥有了丰富的现实意义。用围棋术语形容,堪称“鬼手”。好的戏剧结构,就是“庖丁解牛”里直入肯綮的那把利刃。编剧将塞万提斯与堂吉诃德的二位一体设计,用意直取《堂·吉诃德》之所以光耀四百年的精神内核:无论时代怎样晦暗,尽管遭遇冷眼嘲笑,只要敢于梦想,坚持不动摇,你就是伟大的梦骑士。塞万提斯在400年前就告诉我们:世界上最疯狂的,其实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连想都不敢想的麻木接受现实,而不去想它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生活与历史的旁观者,是那些所谓正义的大多数。
在看似渺小如浮尘如蜉蝣的人生里,梦想才是我们真正的主,是内心深处不灭的光。我很喜欢《我,堂吉诃德》导演阐述里的一段话:“我们确然感觉生命是一场抗争,好像宇宙中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期待我们以理想与梦的方式来救赎,但首先,我们需要救赎的是自己,让自己脱离那种强大到几乎无法抵抗的,对追逐心灵最深处那个梦想的恐惧。”那个叫做堂吉诃德的人,他那无畏的冒险,冒险的无畏,他那可笑的挫败,挫败的可笑,他那荒诞的梦想,梦想的荒诞,其实都是在替我们这些旁观者做着一次生命的验证,验证着我们的残缺与失落,拷问着我们的退缩与怯懦,让我们的心里暗生惭愧……
《我,堂吉诃德》,是一场梦骑士自我救赎的奇幻漂流,也是对我们的一次灵魂拷问。 “与风车作战,你可能被甩下泥沼,却也可能被抛上群星。”有人这样形容堂吉诃德。在“互联网+”大潮席卷而来,当社会价值判断以理想化的平均数据来表达事实,个体的自我认知被牺牲在群体的社会从属感之中,当多屏互动多义解读的信息碎片堆积如山,生活变得越来越具体却越来越无意义,我们该怎么面对现实与梦想,我们该如何感知自己的选择,会令生命不慎陷入泥沼还是升入天空群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