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觉统辖美学、统帅观众的时代,听觉思考和认知的功能往往被忽略。然而,艺术家吴梦在1933老场坊的音频戏剧作品《我被生活追赶着》,用声音对建筑及城市进行形态化与可视化的描画,完成剧场“表演”从“声音—地理”现实到“声音—情境”感知的诗意建构,搭建起城市肌理及其历史纵深的“可见性”和“可触摸性”。
作为1933老场坊的前身,“工部局宰牲场”自1933年落成就以其规模和先进的生产工艺成为远东地区最大的宰牲场。新中国建立后,宰牲场转为国营上海冻肉加工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谢晋导演的喜剧《大李、小李和老李》以它为故事发生背景,讲述老中青三代三个性格不同但姓氏一样的肉联加工厂工人对体育运动的不同态度,用彼时作为核心领导阶层的工人阶级强健体质来象征新中国的日益强大。2006年,这座建筑艺术与生产工艺完美结合的宰牲遗址在荒置封存多年后被打造成上海虹口区地标式创意产业集聚区。在“文化植入”的运营策略下,2012年,1933微剧场和空中剧院在此落地,这个有着独特空间感的工业建筑成为上海又一个艺术原创实验剧场。
1933老场坊的戏剧性价值在吴梦的音频作品里远超建筑空间本身的再利用价值。作为户外表演剧场项目,吴梦用声音将听众导引至老场坊建筑内五个指定地点,参与者在其指令下,在迷宫一般的甬道和楼梯上下穿梭,从现实的地点出发,走进历史深处。这场声音旅行始于一个室内展厅,展现棚户区生活场景的投影、照片、下雨天用来接屋顶漏雨的各色塑料盆、悬挂一角的工人制服、若干抽屉内陈列的和棚户区变迁、工人革命斗争有关的旧书籍,吴梦用“展览馆”式的视觉陈列,借用“他者”的眼光,构建起上海早期工业化进程中底层“工人”的生活和文化图景,与此同时,耳机里的声音却将现实场景推向这座建筑的历史深处,因为“这里可能是牛羊吃上最后一顿午餐,休息的地方”。走出“展馆”,抵达不同的指定点,待凝神屏息站立后,吴梦在耳边对一个“苏北”移民三代人在某个具体生活情境下的情感与生活片段进行深描,将底层小人物的生活史置于历史脉络中细说,从而使得历史情境与生活记忆在言说中清晰可辨。在现实与想象的罅隙间,或静立或行走的听众变身为观众,看见“缓缓从左手边的斜坡走过的牛羊”、“划着小船从老家来到此处安营扎寨的祖父母”、“婚纱裙边溅满泥点、未能走出棚户区的‘女儿’”。
声音与地点的关联赋予这部音频作品“声音—情境”感知的丰富立面。在戴上耳机那一刻,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以解放上海为主题的战斗影片——《战上海》的一句极富渲染力的台词“同志们,向大上海前进”,以戏谑的方式拉开百万移民大军进入上海的序幕。夹杂其间的一段淮剧唱段表明这个城市大部分的移民族群来自淮河以北的地理想象和历史渊源。“被生活追赶”而狂奔的第三代移民、也即叙述者自己,在粗重而疲累的喘息声中将连续的历史叙事中断,在历史与现实,他人与自我之间架设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不动声色地与作为城市新移民的听众进行了身份交换。
声音、地理与情境共同构作,在作品保持丰富的想象力、情感性及多视角叙事面孔的同时,与“现代”保持某种审慎的距离,来思考整个现代工业社会形成以来人们面临的深层问题,这个问题,是吴梦用她模糊了身份与地域烙印的口音说出的一个隐喻:你是上海人吗?或者你就是他们口中的新上海人。你每天抬头都能望见月亮吗?夜晚挂在天上那个,他们把它叫做故乡。
资金不足令作品在把持声音与空间关联紧密度方面略显粗糙与不足,但这种不完美代表着城市中以“大李、小李和老李”为主体的已然弱势的“工人”群体在被全球资本大潮裹挟中,呐喊已久却不为人听见的声音,是对社会时代的反思与诘问,对家园情感的抒怀与表达,是向现代工业文明主动发起的一场发人深省的理性对话。
在楼梯与甬道间穿行,我们听见这声音的力量渐涨,“被生活追赶”而发出的每一声粗重的喘息,都是向历史纵深处的探查,对自我身份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