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1: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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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骨无尽 护我初心
叶文玲
▲ 本文记录的四位文坛前辈,左起:张光年、秦兆阳、孔罗荪、唐因
本文作者叶文玲
  ◆ 叶文玲

  【作者简介】

  叶文玲 1942年11月生于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县楚门镇,中国当代文坛的著名女作家。1958年发表处女作,从此走上文坛,后以短篇小说《心香》名闻遐迩。至今已有一千多万字共52本作品集及一部16卷本文集出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无尽人生》三部曲、长篇历史小说《秋瑾》、传记文学《敦煌守护神——常书鸿》;小说集有《心香》《浪漫的黄昏》等;散文集有《灵魂的伊甸园》《永远的诱惑》《枕上诗篇》等多种。其作品曾获海内外多种奖项——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纽约国际文化艺术中心所颁的“中国文学创作杰出成就奖”;浙江省人民政府所颁的“鲁迅文艺奖——突出成就奖”及数十种省部级奖项等等。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曾为第六、七、八、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主席团委员),并被聘为浙江大学、浙江传媒学院、洛阳师院等大学的兼职教授。1999年,叶文玲捐赠稿费,在浙大设立“新叶·广发文学奖”。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以“不忘初心,继续前进”为主题发表了长篇讲话,聆听之下,深觉这一主题“于我心有戚戚焉”,在我来说,初心即为文学理想,在我近六十年的文学实践中,从未放弃,从未有丝毫变更,始终痴心不改,始终坚定不移。

  我很幸运,有这样一份值得坚守的理想,有这样一颗恒久不变的初心。更幸运的是,在成长的道路上,我受到了诸多文学界前辈的悉心指引和谆谆教导;是这些可尊敬的前辈和老师,用他们的肩膀托举起我的梦想,让我在文学之路上能够一直走下去……

  今天,业已越过古稀之年的我,回想曾在我的人生中给予我扶持和指引的那些老师和朋友,依旧是感慨万千,充满感激之情;他们其中有不少人业已仙逝,然而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以及曾经对我的教诲与扶持,一直、也将永远铭记在我心间。

  我尊敬的师友们,留给我许多最美好的回忆,而我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用我的笔书写他们的事迹,描摹他们的精神和风骨,冀望将他们的名字传之后世,使后人能够铭记不忘这些老师与朋友的形象——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也算是多少报答了一点他们曾无私给予我的关怀和帮助。

  能够写下和记录这些可尊敬的人,是我的荣幸,也是我义不容辞的必行之事。

  一

  在我的文学生涯之初,给予我最大帮助的,首推张光年先生。

  1977年10月,因为《人民文学》的邀约,我到了北京,到了会议召开的地点——虎坊桥的远东饭店,我这个刚刚“冒”出来的“工人业余作者”,参加了由主编张光年亲自主持的“短篇小说座谈会”。

  我无须重复那次会议的内容,也无须细述第一次见到所尊仰的长者们的难以言喻的激动;记忆中特别难以抹去的,是以往不曾道出的铭感在心的细节。“小说组长”涂光群同志曾经告诉我:“光年同志看了我们送给他的《丹梅》清样,很兴奋地对编辑说:读了这篇小说,心绪很愉快,我一推窗子,外面刚落过雪,一股清纯清亮的空气扑面而入,这和小说带给我们的清新气息是多么相似……听,光年同志在用诗人的语言称赞你呢!”

  对我来说,一位文坛前辈、众所尊仰的诗人、文艺评论家,众所周知的《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先生以如诗的语言勉励我这个刚刚冒头的业余作者,这暖心良言无疑是最及时的春雨!

  1997年,84岁高龄的光年老师,在读了我的长篇小说《无梦谷》后,终于以“日记体”加“书信体”的文本方式,写了一篇“读后感”,重践了他19年前的“以信代评”的“前诺”。当接到他的这篇“以信代评”的“读后感”时,我又一次感动得无以复加。这次,他完全是“自发”为之,而且是在连续近一周的阅读后,才完成这篇“以信代评”的“读后感”的。

  “仁之发处自是爱”,以光年老师的为人,诚信当是其品格的根本,但我真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笃重信义,在自己万事“扳着指头数时间”的日子里,还不忘19年前的许诺!

  泪别光年老师已有十余年,如果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我只想对他说:

  光年老师,我当然也会继续做你在1977年就希望我做的事!

  二

  我曾经以“驽马”自居,但是在我走上文学之路之初,却有一个人坚定地对我说:叶文玲,你是一匹千里马。

  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千里马,但是他,却绝对是慧眼识珠的“伯乐”!

  他就是我最崇敬的恩师——一位蜚声文坛的小说家,《当代》杂志的主编秦兆阳先生。

  他是扶我上战马的人。

  再过十年八年乃至瞑目谢世,我都忘不了兆阳老师在《心香》稿末的批注,忘不了他让朱盛昌同志殷殷转告的修改意见;是他倾心注血的扶掖,《心香》终于问世,并且得到了文学界的嘉许。

  兆阳老师,我怎能忘记,怎能忘记您是我满怀第二次解放的喜悦,踉踉跄跄急奔文学之途时,为我揩灯点火的灯塔工,是指点我迷津的导师。

  兆阳老师,似这般殚精竭虑扶持后辈之举,在您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因为,在您的一生里,种树不乘凉是您的永远情怀,施恩不图报是您的人生宗旨……

  兆阳老师,我无法忘怀终于能够遂愿的一次拜访,那是我到您“寒舍”唯一的一次。是的,按常情,不称“府上”也该称“家院”。可我无法讳言,您却是地地道道的寒舍,朝北的房子怎能抗拒朝向和坐落的偏差?破旧的四合院无言地诉说中国一代老知识分子的清贫!这些境况是那样怆然凄楚,怆然凄楚如钝锯,一点点一寸寸锯着我的心!……我无法表述毋庸表述,兆阳老师的家居就是当时我们中国万千知识分子生活的写照和缩影!在八十年代初,我们根本无法指望有关方面能够迅速抚平荒谬岁月布施我们的种种刀伤弹痕!就因为如此,我才掩泪于笑地写了《藤椅》,才发出《送药》的呼号……

  但是,恰恰就是这间寒舍,使我真真切切徜徉了一次精神的伊甸园,灵魂的芳草地!兆阳老师,在您和师母为我生起的火炉边,我温暖如沐春风,由您和师母为我沏泡的热茶中,我从从容容地品味了您安详旷达山中高士的气质,品味了弥漫全室熏染人心的那脉不散的书香!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兆阳老师,我永远记得住这两句小诗。一角老藤,一茎葫芦,是否是您的自喻?那把小壶那支烛,更该是您的精神写照。我凝目环视,神思走马,兆阳老师,您怎知我在您书斋小坐的这个把钟头,岂止是胜读十年书的感慨?您怎知我心头的那股泉流啊,有如高山悬瀑!

  人生丰于书,师恩长如泉!

  三

  1980年初春,上海文艺出版社要为我出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且列入“萌芽”从书,体例要求须由作者请一位老作家作序,我先是请托了张光年老师,他因为身体欠佳,转托了孔罗荪老师。

  之前见过罗荪老师,我记得是在1978年的一次会议中,不知怎的,我觉得罗荪先生和我心目中那些名高望重的理论家的形貌十分吻合——是他堂堂仪表和整洁的衣衫,更是他宽阔前额、浓眉深目中透出的睿智和慈祥。特别是他的笑容,我发觉颇为幽默的罗荪先生爱笑,笑起来眉毛弯弯的神容特别感染人。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文艺理论上很有建树的罗荪老师,诚如他自己在序中所言:从未为人写过序。但是为了扶植新人,他欣然“受命”。说实在,让他这样的著名理论家为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作者的一本小书写篇千字序文,真是牛刀小试小菜一碟。但罗荪老师并不马虎从事,说是一定要了解我的经历和创作情况,还执意要与我面谈一次。他说只有在对我有所了解后,序文才能写得切实。

  当时,我在北京参加全国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住在“东四”旅馆。为不影响我参加会议,罗荪老师在细细打听了会议日程后,当下便说:你是外地来的,路不熟,找我不方便,还是我来看你吧。

  相约是在头天晚上,可是,当晚又下了一场壮雪,我有点担心:这么大的雪,罗荪老师肯定不会来了。

  万万没料到,罗荪老师并未爽约——守信重诺的他果然来了,显然已不年轻的他,在那样一个大雪如絮的清晨,在雪路中一步一步走来,只为了我这个小小的业余作者……

  踏雪步行来到“东四”的罗荪老师,与我作了一个小时的长谈。

  事隔三十余年,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窗外,是纷飞的雪絮,窗内,是因方才的踏雪步行而面颊如酡的罗荪先生,他搓着两只大手,悉心倾听,倾听我这个笨嘴拙舌的业余作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叙说我的经历,叙说将要收进这第一个集子的各篇小说的创作“由来”,伴随他认真倾听的,仍是时不时的那声轻咳……

  长谈完毕,罗荪老师一再坚持不要我送,并一再让我不要惊动会上其余的同志,仍然自己一步步走了回去。

  立在旅馆门口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兀自发呆。只觉着漫天的雪,衬托着罗荪老师身穿的那件黑呢子大衣,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只觉着这雪路和背影,苍劲深隽,浑似古元的木刻。

  四

  敬识唐因老师,全缘《心香》。

  1980年春,《心香》在《当代》第二期上刊出。嗣后,《小说选刊》创刊号选载了《心香》。同期还有一篇于晴写的评论:《点燃人们的一瓣心香》。

  于晴先生就是当时文艺报的主编——著名评论家:唐因。

  而如果不是1982年有幸与唐因老师一同参加《钟山》举办的笔会,我也许一直不会有机会更深地认识一向不爱“抛头露面”的唐因老师。

  真得感谢那年的《钟山》笔会,我敬识了唐因老师的学问为人,识得了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他,却是位志节轩昂的耿介之士,他识见卓越语多警策,秉性刚直话无遮拦,很像关汉卿自命的“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

  率性自然的唐因老师,说话时有文白夹杂的语句,且总是声调激昂而妙语如珠。如此形态,在别人,可能教你觉着是一种老学究的迂阔。可在他,却令你只感觉佩服,令你深感有幸聆听一个能操春秋史笔的人谈天说地是多么有趣,你会很快被他机智的言谈所诱惑,为他的风趣诙谐着迷,甚至他在某个问题上的激烈偏执,你也会感到是一种可佩的夫子式的耿介。

  当我的中篇小说集《湍溪夜话》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遵从出版社的建议,我想请一直关注我创作进展的他为这本集子再写一篇序。出版社要得急,我便接连给他去了两封信敦请。在细细披阅三十余万字的文稿后,唐因老师依然是洋洋数千言,依然是师长式的指点和真正的名家批评,言辞诤诤,理论鲜明。尤为我深思的是这一段:“当今有些作品,擅长描写众人中卑下庸俗的境界,却无意于展示众人中确实存在并且推动着生活前进的美好情操;或醉心于寻找民族原始的、落后愚昧之‘根’,还自以为是文学的新观念,是八十年代的新风尚……”这段警策的话,时过多年直至今日,依然闪耀着明锐的哲理的光芒。

  多年前,我的长篇《无梦谷》出版并在北京召开讨论会时,我曾到唐因老师的寓所看望他。问起他的身体状况,不料却激发了他对作为一个人“生前身后”的几多感慨。当我不由自主又不无凄恻地提到当年也曾关怀过《心香》一文的创作的秦兆阳老师,也在讨论会前夕去世时,唐因老师大概见我过于伤感了,豁达地大笑,宽慰我道:“人嘛,生老病死,必由之路,早走晚走都一样的。像秦兆阳一生堂堂正正,无愧无悔,虽生前清苦且遭遇坎坷,可他的精神富有,他的精神留存在你的书里了,留在你们学生的记忆中了,这便是人虽死而精神不灭!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可我是虽然恋生却不怕死,只要心里清静,今天死明天死都没关系,我早将自己的挽联都写好了……”随即拿过桌上的一张小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将这两句话写了下来:

  昂首而来梦世上风情几许 撒手便去笑人间腐恶如斯

  接着,又郑重其事在下方加上了“唐因自挽”四字。

  同样无愧无悔,果然“撒手便去”的唐因老师,走得想必轻松而从容吧?

  五 

  我无法再写下去了,再写下去会是一份长长的看上去永无止境的名单。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有那么多的文坛前辈、良师益友值得我记录和抒写:为我提供资料、助我写完《秋瑾》的柯灵先生,指点我写出最重要作品《无梦谷》的巴金先生,宁静淡泊的冰心先生……还有与我亦师亦友的谢晋和宗璞大姐……这每一个名字,都曾经在我的人生旅途中,为我点亮一盏明灯、拨动我的心弦、为我指引方向、给我助力,遗憾的是,我无法在这里一一叙述他们所为我做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幸运的是,对于每一个曾给予我无私帮助和关爱的老师,我都已经用自己手中的笔,为他们抒写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篇章。

  然而仅仅是这些曾写下的文字,并不能将我对他们的感念全部表达出来,回忆中最好、最动人的那些部分,依然长存我心;先生故人的无尽风骨,他们的丰神俊朗,如同长夜中熠熠生辉的灯塔,永远照亮和指引着一代代有志之士,在文学道路上奋力前行!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那些,曾经用大爱为我守护初心的文坛前辈师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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