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在20世纪的中国美术史上写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篇章。《画未了：林风眠传》作者走访了林风眠的家人、朋友、学生，收集了林风眠和他们之间大量的往来书信， 完整而客观地还原了林风眠的人生。其中，林风眠的晚年隐居生活尚不大为人所知，这里摘取片段，以飨读者。

　　申请出国

　　雨打梨花深闭门。1973年以后，林风眠不只是深居简出，更是闭门谢客了。每天清晨很早就出门，到席素华家去“躲客”，晚上直到深夜才回家。有时冯纪忠、席素华夫妇带着冯叶，把烧好的饭菜带到林风眠家中，玩上一天。有时他即使一个人在家中，有客人来敲门，他也不开门见客。

　　虽然如此，但他的画笔没有停下来，有时还画一些小幅的风景、水鸟。1976年，林风眠留法时的老同学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林风眠闻讯，内心深为悲恸。他无法去悼念自己最尊敬的人。但他知道，这位老同学在留法时就喜欢马蹄莲。他用淡墨淡彩画了一幅马蹄莲。在画上从不写上款的林风眠，在这幅画上落款：“敬献给周公。风眠”。画成之后，就挂在画室里，每天对画沉思。灵车送周恩来去八宝山的那天，他把画烧了，祭奠老同学的英魂。

　　1976年10月，作恶多端的“四人帮”覆灭时，林风眠心中为之一快。上海美术界在美术馆举行赛画赛诗会，林风眠应邀参加，会上与其他画家合作《胜似春光》的巨幅中国画，祝贺这一胜利。从这以后，林风眠又放心画画了，不但在纸上画，还和唐云、王个簃、陈秋草等一批画家到江西景德镇在瓷盘上画画，他们画的瓷盘也都出口换外汇了。

　　一天，林风眠应一位朋友之约去小聚时，与谢稚柳、唐云相遇，多年不见，握手欷歔，却有着无限的感慨。席间，谢稚柳问道：“风眠，还是一个人生活？”

　　“有啥办法呢。”林风眠不无感慨。

　　“你出去探亲，或者请夫人回来。”

　　“周总理去世了，谁还会批准我去探亲呢？夫人的年纪也大了，那边的生活也全靠她，无法回来。”周恩来总理生前曾批准他出国探亲，但林风眠因故未能成行，林风眠对此虽然也心灰意冷，但去巴西探亲的事还是萦绕心头。

　　这年年底，林风眠的老同乡、老同学叶剑英的一位亲戚突然来访。“叶帅知道你坐了多年牢，他很关心你。”来客说。“他的身体还不错吧。最近在报上还看到他的诗。”林风眠说。“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怎不出去探亲，或者把夫人请回来陪陪你。”来客说。“这——”林风眠没有说下去。“你写封信给叶帅，说说你想探亲的意思，我给你带去。”来客说。

　　这个非常突然的消息，使林风眠震惊，也有些将信将疑。但无论说啥，夫妻团聚总算有了一线光明。

　　护照拿到了，是叶剑英交给身为国务院总理的华国锋批准，由公安部发给的护照。那时还不像现在，拿着护照到大使馆签证即可，而是要将护照的复制件送到前往的国家签证，称之为倒签证。签证回来了，他就开始收拾行装。还不停地作画。书画界的许多朋友，不只是在上海的，连外地的朋友他都送了小画，以示告别。

　　1977年10月19日上午，在上海虹桥机场，各方面有关人士给林风眠送行。席素华、王泽良、冯叶一家人都来了，袁湘文、潘其鎏和小虎一家也来了。送行的人很多。

　　林风眠在席素华、冯叶的陪同下登上飞机，她们母女一直把他送到广州。从此，他再也没有重踏上祖国大陆的这片土地。

　　初到香港

　　10月的香港，暑气渐消，秋意悄悄地到来，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但这样的季节，并没有给林风眠带来心情的愉快，他感觉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一切都是那样不习惯，办一切的事又都是那样麻烦。他心中放不下上海，放不下在上海的朋友，放不下南昌路上的那座两层的小楼，以及小楼阳台上的宝石花。这个非常内向的老人，他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述内心世界，可是在他的画中及给朋友的信中，他把他在香港的生活及心情表述得是那样细致。

　　10月27日林风眠初到香港，化名王京给上海的朋友写信，在信中所说的三件事，袁湘文告诉笔者为：一是潘其鎏落实政策平反的事；二是林风眠的住房交换给袁湘文家居用；三是把儿子的工作安排好。

　　林风眠在给沈柔坚的信中也说：“我在香港还是保密，我用林琼的姓名。我还是很少接见人，除非是多年靠得住的朋友。”不久，他又给沈柔坚写信，说：“我不用林琼这个名字了，因为香港人不知林琼是谁，画卖不掉，还是叫林风眠吧。”

　　除了给以关心之外，林风眠对潘在性格上的弱点也提出了批评。1978年2月10日，他在信中说：“潘的事又要延期解决，把你们都烦透了。这也没有办法，你们只有忍耐。潘太理想不切实际，要抓主要问题，要理性些，不根本变革彻底改一下，是没有办法的。”2月19日，林风眠在信中又说：“我常常想他缺少的是什么？为什么他老是碰上钉子，倒霉了这么久，湘文你想想是什么缘故？希望他吸收一切失败的教训，不然一个人一瞬就过去了，老了真的不行了，再明白也迟了，不要以为上帝亏待你，走什么路如何走还是要自己决定的。”后来，他去巴西探亲，躺在海滩上，还是想潘其鎏的事，在信中说“其鎏的事如果解决了，你们的情况会好些。”到法国举办画展时，给袁、潘写信，还是关照说：“其鎏，希望你工作得很好，不要出老毛病。”潘其鎏做事，总是屡屡失败，这都是由他的老毛病造成的。什么是潘其鎏的“老毛病”呢？他的老师林风眠最清楚了。

　　在林风眠给袁湘文一家的信中，有不少内容是谈画的事。1977年11月15日，他在信中说：“这些天来，天天在家里作画，想在明年托我的堂弟替我在香港开一画展，看来在香港卖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价无市倒是真的。”但是开个人画展的机会来了。1978年1月21日，他在信中说：“本来我定三月中旬在香港由香港政府举办我个览，这样我不要付款，一切费用在香港都很贵。”但是林风眠这次个人画展没有办成，是他自己取消了，为什么自动取消，他在信中说：“因为我想在春节后到巴西去看看，三月中的展览我去取消了，要我到巴西之后再说。”初到香港，林风眠正需要通过办画展卖画的时刻，他还是放弃了免费画展，去巴西和妻子，女儿团聚，把亲情看得重于艺术。

　　林风眠到香港后一、二年的时间里，给袁湘文一家写了二十多封信，内容还是比较丰富的，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他初到香港时的生活。重重的压力，艰苦的生活，一起向林风眠袭来，读了他的信，这一切自不必再言说了。

　　林风眠生活安定下来了，他又想到恩师蔡元培，在他的生命几次转折时刻，都是蔡元培为他引路。抗战期间，蔡元培病逝，葬于香港。林风眠经过一番曲折，终于找到了蔡元培的墓地，他孤身前往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