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从空间的角度,来谈与冯其庸先生的几次相遇。
比如,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我还是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本科生,坐在大礼堂后排角落,远远地,听冯其庸先生在讲庚辰本,不太标准也不太清晰的话音,通过话筒一直传递到礼堂的角落,我手里拿着他的专著《论庚辰本》,不时摩挲一下。讲座结束时,我急促穿过人群,迈步上讲台,请他给我签名。再比如,2004年的某一天,我已经是《红楼梦》研究队伍中的一员,在扬州会议的晚宴上,我请了当时还健在的顾鸣塘老师帮我和冯先生合一张影。
但这里,我想撇开人与人相遇的空间意味,而是谈与冯其庸先生文字的几次相遇。
1979、1980年的样子,我还在读中学。教语文的肖老师觉得我们古文底子太差,就课外推荐了几本读物,其中有冯其庸等先生编的《历代文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的,当时书店里只有上册,老师说买下来再说,因为这个选本不但文章选得好,而且题解注释都简明扼要,关键是,前面有一篇很长的前言,几乎把中国历代的文章史,作了全面梳理。“这样,读作品前,等于先有了一个历代文章名篇的目录学常识。”老师说的这番话我记得很牢,所以有空就把这篇前言翻出来看。几年后,才买到下册,知道这一本前面是没有前言的,但翻看过程中,还是感到了一些失落,好像下册也应该来这么一篇精彩的前言似的。
读大学时看了不少小说,其中也包括《红楼梦》,但当时有读小说却没有读评论、研究专著的习惯。只是因为有听冯先生讲座的机会,为了请他签名,买了他写的《论庚辰本》,书不厚,很快读完,稍稍有了一些版本学的概念,并且留意起他谈及的一些避讳问题。这样,《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说黛玉对母亲敏字的避讳细节,也在记忆深处被唤醒了。从此,让我读作品的同时也有了读相关研究论著的习惯。
《红楼梦》的脂砚斋评语当然是重要的,读研时,经常会参考,但对其他各家的评语,关注得较少。上世纪90年代初,因为买了冯先生的《八家评批红楼梦》,才对清代《红楼梦》非脂砚斋的评语,有了比较系统的阅读,而且收获良多。以后写文章,也常常引用里面的内容。虽然不少评点的观点,我不很认同,但看看这些观点,对于研究《红楼梦》所处时代的社会思想艺术氛围,也是有相当好处的,而这种氛围,我们现代人未必感觉得到。比如清代洪秋蕃评批《红楼梦》,看到第三十六回薛宝钗坐到贾宝玉床头,给他绣肚兜上的鸳鸯,就批评说,薛宝钗做事处处谨慎,为何在孤男旷女枕席床帏旁,却如此漫不经心呢?有这样的批评,我们才觉得林黛玉隔窗讥笑她的合理性,但也引发了我的进一步感慨,黛玉用以讽刺他人的,其实并没有什么超时代的思想武器。可以说,冯先生编的《八家评批红楼梦》,成了我除脂批以外最常用的书。
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读到的冯先生的一篇论文。
10年前的一天,在和学生上课时,因为谈李白《将进酒》的“惟有饮者留其名”一句,很偶然地想起曹雪芹传说中也是嗜酒如命的,觉得可以把《红楼梦》里有关人物的醉态描写,作一个比较全面的梳理。当时觉得自己想法很新,所以只是就手头现有的《红楼梦学刊》翻了一下,好像没有这方面的论述。很自信地立马写成一篇论文,投给学刊发表了。后来,在资料室看关于《红楼梦》的相关论著时,才发现其实冯先生早就写过关于红楼梦人物醉态的《醉里乾坤大》一文,当时头上一阵冒汗,马上仔细阅读,虽然论述的角度不完全一样,但是关于一些相似材料的论述,还是有不少比我深刻的地方,如果早些时间读到这篇文章,我可能就会放弃写的念头或者最起码也要引用冯先生的结论。于是头上又冒出一阵汗来,一种羞愧的感觉,至今还很清晰。
其实,人与人的相遇,既有直接的、面对面的,也有间接的、借助文字的。而每一个人的学术工作,他留下的文字,都像是在圈里激起了一阵或深或浅的波纹,一些前辈大家们,虽然人已经离去,但他们激起的深厚波纹,还在持续发生着影响,并可以传递到很远很远。
(写于2017年5月无锡冯其庸先生追思会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