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叫乌素图,蒙语“有水的地方”,大青山脚下,离呼市城区十三四公里。我们来这里,看望阔别已久的老卜夫妇。老卜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中旗一中教书时的同事,他教化学,我教语文。他是蒙古族,冬天穿一双骑兵大马靴,咚咚咚,学生都怕他。那些捣乱的学生,他大拳头在讲桌上一擂,就都老实了,他课堂的秩序总是比我好。我们同住一排筒子房,我在头,他住里,他和太太杨桂田每天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杨桂田和我妻子都是1968年一车皮从北京拉来的知青,两家走得十分热乎。那时在旗镇安家连个切菜板都买不到,杨桂田在镇上木业社上班,就“走后门”给我们弄了一块。
1978年我到北京上了大学,随后妻子也办回北京,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老卜两口子。直到2006年夏,我和妻子去呼市看望她的堂兄堂姐,她二哥忽然问我,你认识卜云生吗?我说认识,那是我们当年的同事呀,他在哪儿呢?原来二哥和老卜是高中时的老同学,世界真是不大,就把老卜也给请来了。这从天而降的老卜,早没了当年的英气,戴个前进帽,一身灰布衣裳。他提来一篮杏,还不怎么成熟,有些酸涩。这次,我才知道他退了休没事干,在家乡乌素图弄了个果园。
一眨眼,又12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与老卜失联了,他给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问二哥,才知道他家出了大事,他们唯一的儿子在一次车祸中遇难了。老来丧子,听到这事我替他掉下眼泪,老卜呀,你俩那苍老孱弱的身子骨,承受得住吗?今年夏天又来呼市,我让二哥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们。
当我们的车停在乌素图村口时,卜云生、杨桂田早早地就守候在那里了。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他们的眼睛也湿润了,但是始终没让泪水掉下来。什么话也不要说了,一切都在不言中。老卜又黑了一些,瘦是瘦,但那双大手非常有力。杨桂田一头白发,当年白皙嫩红的脸颊,变成了古铜色,只是一双大眼睛还那么炯炯有神,闪着刚烈的光芒。那双手更不用说了,坚硬得就像树枝一样,骨节处凸成一个个硬疙瘩。让我吃惊的还有,她一改年轻时的不苟言笑,打开话匣子就笑个不停。原来她竟出身名门,生父曾是北京前门地区商会的会长。不由得,又想起了“改造”——我们这个社会运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眼前这个曾经的“大家闺秀”,地地道道地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改造”!看来,她接受厄运,同时也相信人的遭际还是可以转换的,大约已经走出了先前的阴影。老两口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农家饭,老卜一边往我碗里夹羊肉、夹油糕,一边告诉我们,他俩把户口也迁到村里了,这地方远离尘世,心灵安宁,正好养老。
饭后,我们又进了果园。那压弯了枝头的苹果,那地上硕大的西瓜,怎么长得这么好?我忽然发现有水管从坡下通上来,老卜带着我去看,坡下竟有十多米见方的一汪清水,那泉眼像婴儿的拳头,一挠一挠地往上涌着。哦,乌素图,牧人找到了你,就找到了生命,草原会因你变绿,枯枝也能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