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味道而言,我以为车厘子好过中国樱桃。中国古代诗人对于樱桃的滋味说得不多,白居易:“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农气味殊。”(《吴樱桃》)惜字如金。辛弃疾:“香浮乳酪玻璃流,年年醉里尝新惯。”(《菩萨蛮·席上分赋得樱桃》)已经相当突出。朱淑真:“为花结实自殊常,摘下盘中颗颗香。味重不容轻众口,独于寝庙荐先尝。”(《樱桃》)到顶了吧。齐己更是有点迷恋:“嚼破红香堪换骨,摘残丹颗欲烧枝。”(《乞樱桃》)
樱桃真有那么好吃?我从来也没有觉得,所以,买樱桃吃,在我,或家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如果作为点缀物,比如菜肴、蛋糕上的樱桃,那简直是乏善可陈!通常鸡尾酒杯有些樱桃点缀其上,其功能自然不是让人吃的,而是让人看的。那么,为什么古代的文人骚客愿意为它缠绵悱恻一番呢?我注意到那些诗文,偏重于描摹其情态,大抵与“吃”没有太大关系,人们把它作为某种意象来处理,色情的,不,如果大家不能接受的话,我愿意改为情色。“朱颜含远目,翠色影长津;乔柯啭娇身,低枝映美人。”(唐太宗《赋得樱桃》)
到位了吧;“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唐人孟棨《本事诗·事感》记白居易语)最直白了;“晚妆长趁景阳钟,双娥着意浓。舞腰浮动绿云浓,樱桃半点红。怜美景,惜芳容,沉思暗记中。春寒帘幕几重重,杨花尽日风。”(晏几道《阮郎归》)哪里是咏物,分明就是在意淫;“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李煜《一斛珠》)则简直有点“黄”。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恐怕是写到樱桃的诗里头最出名的了:“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看似清新简洁,实际上却是“流光容易把人抛”这个意思的传神写照,更进一步地说,则是为了“娘儿们”而丧魂落魄!
女人以樱桃小口为美,或者说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古代有它的审美趣味作为基础,外国人似乎也不能免俗,我看欧洲古典主义绘画中的贵妇,多半也是樱桃小口,只不过没有中国的夸张。但我肯定,“樱桃小口”是中国文人变态的假想,倘若是欧洲人,能把樱桃和女人联系起来的,最有可能是唇色,阿尔巴尼亚人米吉安尼描写一位村姑说:“山区女人坐在自己茅屋的门槛上,她苍白的面孔只有鲜红的嘴唇,就像枝上的樱桃一样。”就像把孩子的脸比作红苹果,自然得无懈可击。
有一点我没想到,中国历史有一种“樱桃宴”。据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说:“新进士尤重樱桃宴。乾符四年,永宁刘公第二子覃及第,于是独置是宴,大会公卿。时京国樱桃初出,虽贵达未适口,而覃山积铺席,复和以糖酪者,人享蛮榼一小盎。”对这段记载,要注意:一、能吃到时鲜水果是表明身份高贵,并非一定由于好吃;二、用糖蜜渍方得至味,否则“裸吃”未必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