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话的书读多了，慢慢会发现两句话像流行音乐一样，常常被人使用。一句话是：悔其少作。另一句话是：余生也晚。两句话的意思虽然不搭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无法改变。一般说来，大多数作家是悔其少作的，否则，就不会有什么修订版修正版问世了。但更多的悔其少作的文字，恐怕再也看不到阳光了。毕竟，横空出世的能发出惊人之语的蒙田几乎是个绝版。因为他愿意重复自己并不惧怕未来。

　　悔其少作，原因有很多，但觉得自己早期的作品不完善不完美恐怕是主要的原因。也可能有时代的原因，但这是最能让人同情和原谅也最容易让人说三道四的原因。余生也晚，文坛上的是是非非我不清楚，但我听说过《神笔马良》的作者洪汛涛先生的一本理论书《童话学》在圈子里争议很大，所以一直想找来看看。非常遗憾的是，始终无法获得。我和洪汛涛先生结识后，在电话里说到了想看看《童话学》时，先生说：“现在看来有不少不完善的地方，需要修订。”先生的语气很沉重，我能听得出来。我爽朗地笑道：“没有必要修订了，写了就写了！”但我没想到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先生通电话。而他撒手西去，也未能完成修订的工作。

　　我很早就读过傅天琳的诗歌，非常喜欢。后来结识她，曾有过几次相聚，她送了我一些诗集，但我最想要的《绿色的音符》她却不给我。这本书是当年荣获过中国作协诗歌奖的，她后来的诗集包括选集都送我了，我还是很固执地想讨要《绿色的音符》。她说：“我的代表作选集都有了，那个别要了！”言外之意，这本诗集还不成熟，显得幼稚。幸运的是，我后来淘书淘到了。这本诗集很纯朴很清新，虽然技巧上不如后来的，但那种热情和梦幻却真挚动人。我以为大可不必悔其少作。她告诉我，早年的时候，人家称呼她是果园诗人，她很不高兴的，现在，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称呼了。这称呼和悔其少作掉了个个儿。

　　孙幼军先生写了一辈子童话，他的成名作是《小布头奇遇记》。这部作品虽然给先生赢得了声名，但他并不满意。别人一提孙幼军，必然要提到《小布头奇遇记》。他说他后来的童话要好得多，毕竟那部作品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但很少有人理解他的不满也不接受他无力的申辩，大家喜欢的还是他的《小布头奇遇记》。这让他哭笑不得。尽管他的《怪老头儿》童话非常优秀，但受欢迎程度远比不过《小布头奇遇记》。这样的悔其少作，有尴尬，但也有甜蜜。

　　我和曹文轩先生外出讲课，一个学生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问：“请问你的第一本书是什么？”曹文轩回答：“《没有角的牛》。”学生又问：“在哪里可以买到？”曹文轩说：“你们买不到，这本书见不到了，因为写得不好！”孩子童心盎然，曹文轩也坦率得可爱。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悔其少作的意思，但他的回答依然有悔其少作的味道。我去过他的书房，的确没有看到过这本书。幸运的是，我在网上淘到了《没有角的牛》。

　　有一次，西安图书大厦举行贾平凹签名售书活动，读者的队伍排得老长。我突然发现一个读者手里抱着一本旧书，那书看起来像儿童书，我好奇，就问道：“这是谁写的？是什么书？”读者得意地说：“贾平凹写的，《兵娃》。”这真是意外发现，我没想到贾平凹竟然写过儿童文学作品，这本书是1977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贾平凹的第一本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很少或者说几乎就没提过这本书。我想：这大概属于贾平凹悔其少作的一本书吧。

　　悔其少作，但少作弥足珍贵。我的书架上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悔其少作类型的书，而且这些书永远没有重印和再版的机会。我收藏它们，就像收藏老照片一样。当我们了解一个作家的成长经历，或者说成功的经历，如果说没有见到过作者悔其少作的书，那么这样的研究是相当可疑的，而且，是充满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