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退重庆孕育“风眠体”
在重庆他托陈布雷在政治部设计委员会谋了个虚职,领着微薄的薪水维持生计,隐居在嘉陵江边军政部的一座仓库里。这仓库是土墙黄泥地,与他西湖边的小洋楼天壤之别,林风眠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近七年,自己买菜、生炉子、烧饭、洗衣、打扫,屋里只有一张木桌,菜刀、砧板、油瓶堂皇列于画纸毛笔之侧。国民党中央委员刘建群爱好书画,专程来拜访林风眠,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林风眠事后对人讲:“在北京和杭州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一点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能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首先是‘人’,彻底‘人’化了,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李可染当时也在重庆,经常会带点便饭去看望老师,每次去都看到林风眠在画画,每日画几十张,画完的画堆在身后,直摞到屋顶。苦行僧般的清净生活使林风眠能集中全部精力创作,他融合中西的“风眠体”就在这个江边仓库横空出世。“风眠体”的第一大特色就是方纸布阵。中国传统纸绢画,不是横卷就是立轴,便于富贵人家悬挂厅堂,林风眠大胆地突破传统,转向更利于制作画册供大众观赏的方形构图。不画传统的峰峦山谷宏大景色,而画近景特写。他使用生宣、毛笔、水墨、水彩等中国传统材料,但技法汲取西方画的精微光色,他自嘲是个好“色”之徒,打破“水墨为上”的古训,运用浓重艳丽的色彩描绘仕女、花鸟、秋林、泊船。线条的灵感则来源于汉画砖、唐壁画。鲜艳的色彩,简洁灵动的线条,美好的意象,这就是林风眠画中的赤子之心。
抗战胜利,避居重庆的知识分子纷纷北归。因有行李重量限制,林风眠上飞机前把自己所有行李都扔了,只带上在重庆期间的所有画作。到了杭州,他直奔旧居,眼前景象令人断肠:他的小楼这些年被日军占为兵营,花园成了马厩,他曾震动国内外的巨幅油画《摸索》《人道》《人间》《痛苦》都已被扯碎,用作马匹的挡雨布……
林风眠与他的过去惨烈挥别。他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带回的这批新画,有一天也将被他亲手摧毁。
独居上海片刻安宁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林风眠十分兴奋。他虽然从不参与政治,但对共产党抱有天然的信任和好感。跟他乘同一条船去法国的蔡和森、蔡畅、向警予后来都成了中共早期领导人,在法国期间他还认识了周恩来,两人结成君子之交。林风眠与中共高级将领叶剑英的关系更不一般。他俩是梅州同乡,读中学时坐同桌,还一起办了诗友会。
杭州艺专二十几年来都沿袭林风眠因材施教、解放个性的教育方针,后将学校改为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原有教学体系一概推翻,把“线描形式,宣传画题材”当作唯一信条,甚至挂出石膏像让林风眠当场写生作为“考试”。
“与其受批判,不如早辞职”。林风眠携眷回到上海南昌路的小楼居住,他没有任何职务,只靠卖画为生,生活虽苦,倒也自由清净。上海的外国人越来越少,林风眠的法国夫人住不惯,加上物质压力大,1955年,夫人和女儿、女婿离开上海去巴西投奔亲戚。林风眠又成了孤家寡人。他把一楼退掉,只租二楼,一百六十块的房租只需付八十,压力减轻不少。早年留学和重庆隐居生涯,使他锻炼出娴熟的烧菜手艺,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他最擅长的是客家传统菜梅干菜烧肉,常常一煮一大锅,配稀饭连吃好几天。电影明星王丹凤和丈夫柳和清住在附近,柳和清常来林家做客,林风眠请他吃梅干菜烧肉,特别透露,秘诀在于他的独家酱汁:酱油加上白糖、生姜,煮沸后冷却。后来,柳和清在香港和北京开了著名的素菜馆功德林,用的酱汁就是林风眠传授的配方。有的时候,林风眠还会煮咖啡给来访的客人喝,他习惯在咖啡中加上少许白兰地,美酒加咖啡颇有异国风情。他吃西瓜的时候会在西瓜中挖一个洞,然后也往里面倒入少许白兰地,这样吃起来就会格外爽快。这些都是他在法国读书时学来的,还戏称:“西瓜性凉,洋酒性热,中和一下正好,很符合中医养生的原理呢!”
孤雁离群逝香江
闲适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几年。1966年,傅雷自杀给了林风眠致命一击。傅雷与林风眠是二十多年的挚交。林风眠当校长时,杭州艺专学生人手一本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说那是年轻人必读的圣经。傅聪在英国结婚时,傅雷特意买了林风眠的画给儿子寄去作礼物。傅雷为人单纯正直,爱发时事议论,他劝林风眠不要太超脱,而林风眠凭着他的敏锐和早年的教训,也总劝傅雷不要事事参与。尤其是大鸣大放期间,他劝傅雷“适可而止”,傅雷不听,结果被划为右派。
1966年9月3日,傅雷夫妇在家中双双自尽。得到消息后,林风眠不敢相信,派学生去傅家证实。林风眠预感自己在劫难逃,他决定毁掉自己几十年来所有的画,以绝后患。这是中国美术史上多么讽刺而残酷的一幕:画家关紧门窗,烧画的烟把他的脸熏得乌黑。他怕烟囱冒烟被人发现,又改了办法,把画撕碎,泡成纸浆,然后从马桶冲下去。据义女冯叶回忆,林风眠的脸坚毅决绝,一反平时的和蔼可亲,帮他毁画的学生舍不得撕碎其中几幅精品,林风眠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要连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张可以作为证据的作品,我要亲手毁了它,我还会再画……”
画还没毁完,抄家的红卫兵就到了,橱柜都被贴上封条,林风眠和上海其他知名画家都被送到上海美术馆进行政治学习,接受审查。1968年,刚刚从美术馆放回家住了几天的林风眠被公安人员带走。直到预审,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特务”。由于拒不承认“罪行”,他的双手被反铐起来。他的许多朋友都自杀了。他说,“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1972年底,在周恩来干预下,林风眠被释放,他不敢再画画,带着一身伤病,艰难生活。有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说有外宾要接见他。匆匆赶去,外宾竟是三十余年未见面的学生赵无极。当年赵无极就读杭州艺专,生性叛逆,特别不喜欢必修的国画课,从教室窗子跳出去逃课。在国画期终考试的试卷上,他涂了一个大墨团,落款“赵无极画石”,惹得国画教授潘天寿大发雷霆判他零分,他险些被强迫退学。林风眠爱惜赵无极的天赋,坚决把他保了下来,在他毕业后还让他留校当助教。后来赵无极赴法国留学并定居,竟然成了“外宾”。众目睽睽之下,赵无极疾步奔到恩师面前,长跪不起,林风眠老泪纵横,俯下身来,师生抱头痛哭。事后,林风眠对人说,这是赵无极要救他呢,“外宾“如此重视他,造反派也不敢再把他怎么样。
“文革”结束后,林风眠在叶剑英帮助下被批准出国探亲。他被允许带走34幅旧作,换得一张从香港到巴西的单程机票的外汇,转机四次,飞行40多个小时,到巴西看望分别22年的妻子女儿。临行前,他把带不走的画全部赠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的是一幅《鹭鸶图》,这幅画至今挂在上海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中。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吴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离群,不禁潸然泪下。
晚年林风眠客居香港,深居简出,凭记忆重画在“文革”中毁掉的作品,几乎一直画到生命的终点。他一生颠沛流离,没有时间整理画册,更谈不上出版全集,以致今天市场上林风眠画作赝品不计其数。林风眠虽与徐悲鸿、刘海粟齐名,他的作品却因真伪难辨价格远远落后。
1991年7月,心脏病突发住在医院里的林风眠,应傅聪之约,题写了“傅雷纪念音乐会”几个字,落款林风眠。这是他对老朋友最后的交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绝笔。
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这样写到林风眠的去世:九十二岁的八月十二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回答。
摘自2012年第6期《文史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