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家、电影人、出版家、网络教父、趋势大师……数十年间,詹宏志不停游弋于多个社会领域,均取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就,并且始终引领台湾的时代潮流,被梁文道称为“绝代才子”。近日,这个“最有来头”、身份难以归类的台湾奇才、鬼才、怪才,终于在内地由复旦大学出版社首度出版了他的作品集:《人生一瞬》《绿光往事》《詹宏志私房谋杀》《侦探研究》。本版摘录《侦探研究》中的“侦探和他们的感情生活”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深夜里,枪响了,灯火通明的警察分局里陷入一片混乱。仓皇披衣起身的警察们立刻发现这是一场意外的惨剧,他们的一位值夜的同僚已经倒卧在办公桌的血泊之中,冒着烟的警用手枪还紧紧握在死者的手上……
在第二天的报纸社会版的一角,我们将会读到一位为情所苦的年轻警察饮弹自杀的新闻。那段逼他走向绝路的感情,有时候是论及婚嫁的女友突然移情别恋,有时候涉及不伦的难解三角习题,有时候甚至不过是前一天与女友之间的一场争吵……我们还意外地发现,死者几天前才刚因为工作的绩优表现荣获上级颁发的奖章。
没有错,即使他代表着司法执行的公权力,即使他穿上制服、配上了枪,即使他办案时明察秋毫、铁面无私,骨子里他还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和女友激烈吵架的委屈有时候已经足以让他理性崩溃,暗夜里无法自已地扣下扳机,了结了自己青春的生命……
实际社会如此,在小说里又如何呢?追究办案者的感情生活,一切还是得从神探福尔摩斯说起,没办法,谁叫我们要学诗人一样问道:“是谁传下这侦探的行业,黄昏里点起一盏灯?”追问福尔摩斯的恋爱史,幸亏也不困难,他的创造者小说家柯南·道尔在写第一篇短篇小说《波宫秘史》的时候,就揭露了福尔摩斯感情生活的秘密。
小说故事是说波希米亚王储谈了一场不能见容于王室的恋爱,对象是一位歌剧明星兼探险家的前卫女子艾玲·爱德勒;后来王储抛弃旧爱,准备与王室为他安排的门当户对的邻国公主结婚,不甘被弃的女子持出游的合照威胁,扬言要将丑闻公之于世。害怕酿成政治灾难的王储不得不微服来到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求助于福尔摩斯,委托他设法取回照片,他甚至情急地说:
“我愿意以国土的一省换回那张照片。”福尔摩斯与华生医师联袂出马,很快地就追踪到那位女子居住的地方,也设计套出女子隐藏照片之处。但这位爱德勒女士并非凡夫俗子,她将计就计,反过来设计让福尔摩斯扑空,栽了个大跟头,这也是所有探案小说中福尔摩斯唯一的一次失手,而对手竟然是个在当时还有很多外部环境限制的弱女子。
虽然如此,福尔摩斯还是成功地阻止了丑闻的爆发,挽救了王储的政治生命;感恩的波希米亚王储把手上一只价值连城的戒指脱下来,要送给福尔摩斯当谢礼,福尔摩斯却开口请求要另一个“更有价值的东西”:艾玲·爱德勒的照片。不只如此,终其一生,福尔摩斯心中只有这位奇女子,按照柯南·道尔的说法:“对福尔摩斯来说,她将永远是那位女士。”(“ForSher1ocKHo1mes,shewasa1waysthewoman.”)她将永远是那位戴着“定冠词”(the)高帽子的女士,也就是天下除了她别无其他女子的“那位女士”。直到如今,一个取名为“贝克街游击队”的著名福尔摩斯书迷俱乐部,在他们每年的年度大会当中仍然只邀一名女士参加,那位女士当晚的尊称就是“那位女士”(thewoman)。
我们不得不问,这算不算密司脱福尔摩斯的感情生活呢?我的想法是算的,因为这是绝无仅有的关于福尔摩斯对异性反应的描绘。在其他所有的福尔摩斯的小说里,福尔摩斯是不对任何女子动心的,言词与行为上也没有任何瓜葛,虽然他对爱德勒女士的爱慕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含暧昧意味,他的表现更像是对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按照柯南·道尔的想法,爱情对侦探这部思考机器运转的干扰,是比“高灵敏度仪器进了沙子”或“高倍显微镜有了裂痕”还严重的乍看之下,福尔摩斯的感情生活和《水浒传》里的宋江没有两样。人称山东呼保义的及时雨宋江,在小说中就是与阎婆惜之间的感情问题没处理好,才被逼上梁山的。对于宋江冷落了新纳的小妾阎婆惜,导致阎氏红杏出墙的缘由,小说里是有解释的:“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这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照施耐庵的说法,宋江是个“好汉”(一种好勇斗狠的族类?),他的主体价值是以“学使枪棒”为中心(练习武功的意思,但在《水浒传》的好汉当中,宋江却是最不以武功见长的一位),女色相对不是好汉内心的优先顺位。福尔摩斯也是“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但这又是为何?柯南·道尔在小说中也曾提出他的“理论架构”。同样就在《波宫秘史》里,柯南·道尔借华生医师之口对福尔摩斯的“爱情无能”有这些描述:“他是这个世界上我看过最理性、最具观察力的一部机器,但作为一个情人,他可就是搞错人了。他从来不说较温柔或充满感情的话,有的话也是以嘲笑或轻蔑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掩饰人的动机与行为最好的方法。”
“但是一个有经验的理性者,承认这类的事情侵犯到他的敏锐而适度的气质,就等于引进了困扰的因素,从而使他对自己所有的心智都产生了怀疑……”“高灵敏度的仪器进了沙尘,高倍显微镜有了裂痕,干扰都不比此大……”
答案出来了。简单地说,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是企图创造一种新的“智慧人种”,那是一部高效能的“思考机器”。但绝对理性的思考机器运转,能够对抗人生的“干扰因素”吗?
按照柯南·道尔的想法,爱情对这部思考机器运转的干扰,是比“高灵敏度仪器进了沙子”或“高倍显微镜有了裂痕”还严重的,若要机器正常运转(也就是神探得以正常办案),爱情的干扰是应该加以排除的,这就是为什么小说中的福尔摩斯不能谈恋爱的缘故。套用《水浒传》的句型,也许我们可以说:“原来福尔摩斯是个侦探,只爱头脑体操,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福尔摩斯的模式典范,使得后来的推理小说有着一种强烈的禁欲色彩(这当然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斯多噶倾向也是有关系的)。我并不知道,受柯南·道尔的刺激而写侦探小说的同时代作家,是否意识到福尔摩斯的爱情禁忌?至少紧接柯南·道尔写侦探小说的两位巨匠作家却斯特顿和奥希兹女男爵(1865-1947),都没有碰触侦探是否有感情生活这个问题,但这究竟是有意识的追随,还是无意中的巧合?却斯特顿创造的神探布朗神父是个断绝尘念、终身奉献的神职人员,奥希兹女男爵的侦探则是已经过了情爱生活的“角落里的老人”,以角色的特性来说,他们都无须解答我的疑问,但他们在无意中加强了侦探“无性色彩”的传统则是更确定了。
真正自问侦探该不该谈恋爱,可能还要等到后来的作者自觉的规则设计,而我们真正要看到探问侦探感情生活的人性化观点,我们甚至要等到汉密特石破天惊的一问:“昆恩先生,可否请您好心介绍一下您著名主角的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