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贵妃醉酒》名气之响,远超剧情相类的昆曲折子,尽管有许多人认为前者实为后者蜕化、衍变而来。昆曲固是百戏之祖,但京剧的影响却后来居上。原因之一是京剧既讲角儿,又逞流派,用的是名角名派两者的合力;昆曲虽有名角,却无流派,于是热闹减了一半也不止。不过我倒觉得,这对两个剧种而言,都是好的。就拿《贵妃醉酒》来说,京剧长于爽朗坦白,在富贵华丽中透孤独;昆剧胜在缠绵婉曲,于清幽寂寥中含凄怨,各擅胜场,俱达妙境。京昆各演贵妃醉酒,将同工化作了异曲,实是观众之幸。
戏的故事极简单。唐玄宗与杨贵妃约于傍晚在百花亭共饮,杨妃心中欢喜,早早梳妆打扮而往,却久候不至。正在惶惑,忽报皇帝驾幸别宫去也。杨妃听了,怨望难排,于是借酒浇愁,不觉喝得大醉,怅然回宫。然而,戏的意味却甚复杂。杨妃虽以千娇百媚之身迅速得宠,毕竟始承恩泽,还未到使“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境界。比如那位江采萍,虽比她长了九岁,却仍让皇帝眷恋难舍,尽管这种眷恋带有很浓的歉疚在。当年,玄宗知江采萍酷爱梅花,不仅为她栽梅树、建梅亭,更封她为“梅妃”。梅妃体态轻灵,一场“惊鸿舞”跳得玄宗赞不绝口。可怜年岁不饶人,如今的“惊鸿”是再也跳不过“霓裳”的了。不过梅妃腹怀锦绣、口吐珠玑,却是杨妃不能望其项背的。这不,梅妃婉拒玄宗所赐的一斛珠,还赠以《一斛珠》,只消“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两句,便把皇帝的魂儿、身儿整个儿勾了去。
我料此时的百花亭,必是红情芳菲,绿意婆娑,风吹碧池,水纹渐兴,腾起丝丝细浪,在夕阳的映照下泛出粼粼的金光。春已深了,天已暖了,由于等得太久,杨妃出浴的丰腴身体已从最初的清凉转为燥热,微微沁出的汗水将香粉濡湿,黏搭搭的很不舒服。想到皇帝正与别的女人欢会,她头上的金簪不由低垂下来,忽地,看见银盘中满盛的红荔,这平素最喜之物,此刻竟连一丝食欲都激不起来。
曾几何时,她在玉盘之上舞起霓裳羽衣,皇帝神气清爽,满面春风,亲自为她击鼓伴奏,如今却是一点声息也无。冰轮从碧海上冉冉升起,茕茕玉兔儿,冷冷广寒宫,她那么喜欢李白的诗,自会想起那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今即使起舞,也只有天上的月亮、自己的影子凌乱地跟随了。又想起司马相如,想起他的《长门赋》,她可不想做那个伫立玉阶、听凭露水沾衣的陈皇后,要靠才子代笔,侥幸重获君恩。其实杨妃该知道,对玄宗来说,丰杨瘦梅,一手一枝,不但是他的自由更是他的权力;杨妃更该知道,还有成千上万失去自由的白头宫女,只是这个权力边缘的尘埃而已。还是什么都不要想,不如畅饮美酒,它至少能在腮间栽下一抹嫣红的昙花,纵然短暂,却比君王的恩宠和情谊长得多。
花满幽亭,池吹细浪,夕霞倦漫龙檐。新浴初凉,已凭粉汗侵黏。忽传春水寻芳去,失意间、低落金簪。纵银盘、南荔鲜莹,亦失娇甜。
霓裳奏鼓声何在,只当头月色,对影成三。怕望长门,玉阶湿却罗衫。君恩怎及琼浆好,尚能留、一抹红昙。莫相扶,无力归时,且倚珠帘。
《高阳台》这支词牌,出自宋玉《高唐赋》。楚王游高唐,倦而昼寝,梦遇巫山神女并自荐枕席。临别时,神女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杨妃虽是美艳绝伦,却非巫山神女,不仅来得艰难,更无法去得潇洒。所以她此刻只能是在高高的阳台下,用一双迷离的醉眼,看着台上朝云暮雨。
渔阳鼙鼓动地而来,玄宗被三千御林军卷裹着逃出宫门。仓皇之间,他只带上了杨妃,未及或是根本没有想到梅妃。但二妃都难免一死,梅妃丧于长安乱兵之中,杨妃则死于马嵬梨树之下。死期前后有差、凶手敌我有别,却都是玄宗无力保全的。昆曲《长生殿》“哭像”一折演玄宗避难成都时,渴念杨妃,命人以檀木制杨妃造像一尊,抚着造像哭道:“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她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老泪纵横,深情浩荡,却只止于长长的悔恨。昆曲演他哀杨妃,京剧则演他悼梅妃。京剧《梅妃》尾声,玄宗重回长安宫中,举目断壁残垣,到处残花败草,他倚着梅亭,伤着往事,也一样噙着泪水,一样唱着哀歌。玄宗先弃梅妃、再舍杨妃,也就是说梅妃应死于杨妃之前;然而玄宗长安“哭梅”却在成都“哭杨”之后。看来君恩虽然寡淡,仍有厚薄之分,一如劣酒也分档次。正是——
君王初宠爱梅女,遍植名花在后宫。又恋霓裳起舞踊,忍看珠玉堕兵戎。重回故地宁无泪,追忆旧人原是空。向使华清池水暖,梅亭兀自怅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