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普通苏州人的晚餐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劳累了一天的当家人先独酌一番后再吃晚饭,同桌的一家子则在旁就着酱菜喝粥。当华灯初上时,我家附近的桥头便有了个与这晚餐相关的、颇为热闹的黄昏市场了!
在两条大街的丁字路口以酱园为中心并以三百步为半径画个半圆,便囊括了那儿的晚餐市场了。那时的酱园在内堂有堂吃老酒的,买醉者大半为喜热闹的劳动者,聚两三个同为踏不进大酒店的酒友在那儿喝酒、行令、划拳、聊天。
它和大多的酱园门口的门槛凹槽之内总有着一只亮着电石灯的熏胴摊一样,那熏胴摊特殊的香味飘扬在那儿的上空,撩人垂涎三尺,那是最受人欢迎的下酒物。
酱园的贴邻是爿三开间门面的“杜三珍”酱肉店,柜台上的玻璃罩里有着刚斩好的酱肉与酱鸭,略便宜一点的是下颏,红彤彤,肥腴腴的,亦煞是勾引人的!与此垂直的又是一座桥,桥堍有一爿颇有规模的野味店,柜台上玻璃罩里色彩斑烂的野味——它们有琥珀色的熏蛋、栗壳色的熏鱼、壳微裂的乳白色的糟蛋、小巧玲珑的熏麻雀,还有肚里塞着大葱一起煮的野鸡与野鸭,其香味是你想象它有多香就有多香!
且说在这条路上的人行道上还摆过一只肉砧墩,那是卖“等大”的。何谓“等大”?傍晚时分开始营业,有个颇有刀功的师傅掌刀,取出一大块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咸肉,他切下的每块肉的价格是固定的,围绕肉砧墩的人目光都盯住了这块切下的肉,衡量其大小。如果瞧见那师傅切下的那块肉,自认为较大的,且很满意的,那就尽快抢先喊:“我要买的!”那块肉就卖给第一个叫买者。所以围观者皆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掌刀师傅那把刀的上下翻飞!围绕在外面者皆踮起着脚跟,一股劲儿想往内圈钻。他们都是同一的动作——在“等大”!一旦买到认为大的肉后,手托荷叶垫着的肉,脚下的木屐在柏油路上敲打出轻快、弹跳的打击乐曲,直奔酱园内堂而去!唯其聪明、幽默的苏州人才会题此肉的名称为生动、活泼、形象的“等大”。一块最普通熟肉的买卖过程中便平添了如许浓浓的、苏州滋味的情趣!顾客们皆乐悠然地享受这物外之味的!
在大桥西堍有爿豆制品厂,傍晚前就开始在门口支油镬氽臭豆腐了。那股特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同样地吸引着人们。它可以当下酒菜、点心、下饭、佐粥。价廉物美,所以生意也颇红火。我家常常去买一大碗佐粥并给老爸下酒。苏州的臭豆腐一向最负“臭名”,刚出镬时外皮黄灿灿、油露露,外脆内糯。此后一别数十年,此物也正在惹老苏州们的相思呢!
其时,酱园里早已做好迎接晚餐生意高潮的准备了:在柜台上放着几只盛满酱萝卜的面盆,旁边是一大叠剪好的干荷叶。苏州绝大多数的贫困人家的晚餐就只能是酱罗卜佐粥的了。故来买酱罗卜者挤满了柜台前,那时的穷人家多啊。
苏州人形容粥的稀薄谓之“七粒米八担水”——毫无米气。我家的粥也是较薄的,只有老祖母面前才有一碗从锅内兜底舀的稠粥及半碗午餐吃剩下来的蔬菜。父母和我们孩子吃的就只有酱菜和一块臭豆腐干了。
苏州人吃酱萝卜也会充满了浪漫的想象:譬如有种萝卜是一段段的,便名为“鸭头颈”;一条条细小的称为“人参”;圆萝卜一切为二晒干后,称为“猫耳朵”,胡萝卜丝称为“火腿丝”。均极形象生动。我们最喜欢吃的是乳腐卤萝卜。红彤彤、脆生生、鲜滋滋、潮露露,一两条萝卜就能把一碗粥吸溜个精光,还喝得津津有味!客堂里全是“嘎嘣”的咬萝卜声。很是闹猛。孩子们相互听着彼此的咬萝卜声相对嬉嬉。满堂的欢乐。
现在我们的晚餐桌上的火腿、鸡、鸭都可有了。可人是贱的,我却常在怀念着桥头的那个晚餐市场,还有满客堂的“嘎嘣”咬萝卜声,以及那些童稚的、调皮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