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第一个记忆,是在母亲的怀中,感受到母亲身体的暖气,对面是一条乌篷小船,篷下,长我八岁的姐姐,短发,大眼,跪坐在船舱里,一只手撑着船板,朝我微笑。长大后,我把这记忆告诉母亲,她吃惊,说那情形是有的,侵华日军轰炸重庆和成都,父亲留守重庆,开始母亲带着小哥和阿姐以及我在成都,后来就辗转去往祖籍安岳,其中有段途程,是母亲抱着我乘一条大船,小哥阿姐乘一条小船,但那时我应该只有两岁的样子,人生的记忆,一般都在四五岁以后,我何以那般早慧?
其实那个记忆,只是一个萤光般的闪点,前后都没有更多的储存,我真正具有较连贯的记忆,也确是在四五岁以后。
那个萤光般的闪点,直到我如今度过七十周岁,仍未熄灭。它是一个象征,即我的生命历程里,母亲对我具有无可估量的影响力,而家族熏陶、手足情深、文明教养、相濡以沫,是扶助我生命向上的重要动力。
我后来成为一个作家。检视近二十来年的写作,其中有不少篇什,是写母亲的,其次是写父亲,以及兄姊,还有贤妻。虽然我在2012年出了40卷的《文存》,但其中并没有哪一卷专门将这些咀嚼亲情的文字汇聚一起,于是,趁柳鸣九先生邀我参加由他主编的《本色》丛书,就第一次汇编成了一册,其中有好几篇,是《文存》还没来得及收入,去年刚写成的。
我没有评估当下整个社会状况的资格与能力,不敢轻率作出世风日下、人情浇漓的结论,但确实目睹耳闻了不少血亲断交、兄弟阋墙、姑嫂勃谿、夫妻仇杀、阖家互讼……的现象,于是痛感唤起人们心底那份最淳朴的亲情,在当下是十分必要的。
我们的社会把“奔小康”设定为了共同的目标,但何谓“小康”?“小康”的标准难道只是人均收入?以我自身的社会经验,像我们这样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穿越过百年的社会风云,一直保持着浓酽的亲情,坚守善良,维系情趣,自尊悯人,独立思考,以一技之长服务社会,以理性平和随遇而安,是社会的良性细胞。“小康”家庭应该都是注重亲情、友情、爱情的,要防止因权力、财富、贪欲、急功等因素而引起的变异,特别是要杜绝癌变,始终令其每一个成员人性中的良善美雅的情愫得以提升。
用文字匡正社会是很难的,但以文字温润人心是可能的。愿这册小书,能令读者在被戾气裹挟、冷漠刺痛时,多多少少感受到缕缕人间的温良之气。
(本文为《神圣的沉静》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