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少地方临了冬至要吃团子的,因为当地有句俗话:“夏至馄饨冬至团”,又说:“夏至不吃馄饨,死后没有坟墩”(“馄饨”谐音“坟墩”,意死后没有葬身之地)“冬至不吃团子,今后将会断子”(‘团子’谐音‘断子’,意断子绝孙)。说的都是毒咒,很骇人,也很不文明,但江南的夏至吃馄饨冬至吃团子之食俗还是很有道理的,遂一代代延续了下来。
这样的食俗道理何在?——且说夏至时节,野外家栽的和野生的蔬菜疯长着,是包馄饨的好料子,最佳者如荠菜,清香鲜美,是馄饨馅子的首选,一碗荠菜肉馄饨让你打耳光也不肯放呢;再说冬至时节,正是糯米应市和杀年猪之际,也是人们开始猫冬度九的开始,包些团子,储着也不会变质,可以慢慢享用。可以说,这样的食俗都是农耕时代产生的,延至今日,人们依然遵奉着。依我之见,能够一代代延续下来的物事都有其合理性,或叫做美的延续性吧。
不说夏至馄饨,只说冬至团子。
江南人冬至吃团子是很讲究的,用糯米粉不说,还得用挂粉,即水磨糯米粉。冬至前,家家户户的石磨都转动起来了,将浸透的糯米连水一道舀入牵磨,用布袋受着米水浆,滤去水,还要将袋子挂上一宿,让水滤干。这粉所以叫挂粉。现在这样的工序都省却了,超市有晾干的水磨粉出售,和水揉之再包团子即可。粉讲究,馅心更加讲究,有鲜肉馅、芝麻馅、豆沙馅、枣泥馅、玫瑰馅、菜肉馅、菜猪油馅、萝卜馅……江南城市有款点心“四色汤团”,就是这多种馅心中的四种,四只团子一客,馅心或咸或甜、或红或绿,一口咬下,卤汁溢出,好不美哉!有段子夸张形容说,吃汤团吃到背心上,说的是咬破汤团后,卤汁溢到手臂上,食者便举着盛团子的汤匙去舔手臂,结果汤匙里的团子滚落到了背心上。形象而有趣!
我年年冬至时节要多次自己制作汤团,汤团较蒸团便利,做好的团子放开水煮熟即可。粉当然去超市购置,馅心则自己鼓捣。肉馅比较容易,如果兑些皮冻更妙,咬之,汤汁如注;芝麻馅和豆沙馅比较麻烦,前者要把芝麻粉碎成末,将猪板油剥去膜,再加大量白糖匀称揉在一起,上海人和宁波人谓之“黑洋酥”,最宜做宁波汤团;后者则须将赤豆煮酥烂捣之,淘去豆壳,沉淀豆沙,炒豆沙时揉以油糖,弄这两种馅心都很繁琐,于是我就很是青睐萝卜馅心了——将萝卜切成丝,焐熟,滤去水分后放猪油炒、兑入酱油、糖、葱和其他一应调料,冷却后即可包团子了。这萝卜馅团子食之美味,素菜吃出了荤菜的味道,并且绝对价廉,家家户户都会制作。
我祖母在世时天天要吃这种萝卜馅心的汤团的。自己怕麻烦制作,就去附近的点心店购买。好在我老家贴邻就有一家汤团店,质量也不差,于是我每天都去那店里买萝卜馅汤团。这家点心店主姓倪,老夫妻俩领个养子,冬做汤团、夏卖粽子,生意尚不错。我冬天一早天天都去买他家的汤团,经常看着老夫妻俩包团子,偶尔一次竟然发现倪先生在包团子时,清水鼻涕挂滴到馅心里而不自知。我大惊,回去悄然跟母亲说了,母亲让我千万别戳穿这个秘密,因为一旦传开,必断了他家的生意,这个三口之家将如何生计?当天下午母亲就悄悄送去一只雪白的口罩,轻声对倪先生道:“连冬起九了,倪先生您年纪大了,身体又弱,易患伤风感冒,每天清早包团子时不妨戴上口罩,这样,你们放心,我们也放心哪。”倪先生似意识到了什么,一手擦着鼻涕,一手接过口罩,连声道谢。
自此,倪先生包团子时一直都戴起了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