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知青时，每次回家休假，都会在途中吃饭，不喜欢肚子饿。从农场到家，路上几乎要半天，我有时在南桥吃，有时在西渡吃，有时在市中心吃。于是那一次就在西藏中路市百一店对面的一个饭店吃了。我每次都是点一个菜，一个汤。那次点完菜坐着等时，看见对面的圆桌前坐着一个戴贝雷帽的男人。他吃饭时依旧戴着帽子，那时他点的清炖小白蹄刚刚端上来。他在小碟子里倒了一点酱油，就舒展双臂吃起来。他有四十多岁了吧？目光安定，可是神情里有很多的兴致。我是不喜欢吃肉啊蹄髈这些的，小时候吃厌了。童年的院子里，部队的伙房经常烧白炖肉，我说是萝卜，指着大锅说：“吃萝卜，吃萝卜，”后来就厌了。这应当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看着一个人很有热望，可是斯斯文文地把一只清炖小白蹄吃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他一丝不苟地夹着一小块蹄髈皮蘸一蘸酱油放进嘴里，往下一咽，太让人着迷！他没有点别的菜，在那个不大的圆桌上，那餐午饭，他只吃了一碗饭，一只清炖小白蹄，但是他把“妙不可言”留在了对面桌上的两只眼睛里。我回到家里，外祖母问我：“你想吃什么菜？”

　　我说：“清炖小白蹄！”我又强调：“是小的，不要很大。”因为那个男的吃的就是小的。端上来时，他先用勺子喝了两口汤，吃了一口饭，然后就慢慢地把那个小白蹄吃完了。一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吃清炖小白蹄，小碟子里一定要倒一点酱油，皮蘸一下酱油，然后吞下。

　　我非常不喜欢看见抽烟，烟味让我头晕和紧张，所以也就根本不会去看哪个人抽烟的样子好看不好看。那天早上从一个酒店出来，等候接我的车，看见一个头发棕色的外国女人坐在角落里抽烟。她没有通常样子地夹住或者捏着一根香烟。我第一眼第二眼甚至第三眼看见的只是一根很细的白烟在她的嘴前飘动，弯弯悠悠地转圈。然后看清楚她的手里握着一个烟斗似的东西。香烟插在烟斗里。我没有看得很清楚，她是如何把烟斗握得几乎不被看见的，整根的烟也只露出一点儿红的闪耀。我很想靠近一点儿欣赏。心里想：“烟怎么会抽得这样漂亮！”她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实在看不出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或者别的哪个国家。后来接她的车来了，接我的车也来了，我的车在她的车后面。我对接我的人说，我刚才看见前面车里的一个女的抽烟，抽烟怎么会抽得这么漂亮！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哦，哦”，我说刚才我很想走近些拍张照片的，可是不好意思，人家还以为我要干吗。其实我刚才蛮好走上去试着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抽烟的样子像你这么漂亮的！她也许会说：“你想抽一根吗？”“我不喜欢抽烟，会头晕和紧张，可是看见你抽烟的样子，我想抽烟了。”当然，我必须有一个漂亮的烟嘴，握在手里让人看不见，甚至连烟也几乎不被看见，只露出一点儿燃烧的红，一根很细的白烟在嘴前飘动，弯弯悠悠绕过鼻尖。不过即使这样迷人，我也一定像她那样没有声息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带些隐藏地散发出。 

　　我后悔没有拍下一张照片，所以现在想讲出漂亮有些词穷。

　　上海衡山路是我很熟悉的，喜欢它的房子和路边梧桐，也特别喜欢这一头的衡山宾馆和那一头的教堂。一些年前，我正从这一头往那一头走，猛然就看见两个老人站在路牌前说话。他们一高一矮，都穿着合身的全毛大衣，围着围巾，从头到脚清清爽爽，没一点拖沓和凌乱。高个的老人背有点弯，矮个的笔挺，年纪都应该超过八十岁了，高个的应该更老一些。他们是走在路上无意相遇的吧，正在交谈，教养很好的声音只有他们彼此可以听清楚。他们的目光真是镇定，又有很多热情的气韵，他们是在说着很多年前的事情吗，还是说着现在过的每一天呢？他们是很久以前的同学，还是很久以前的战友、同事，或者住在同一公寓里的邻居？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们都很老了，可是他们仍旧不拖沓，不凌乱，从头到脚清清爽爽，穿着全毛大衣，带着围巾，眼睛不仅镇定，还那么有气韵，从容呼吸着在路上走，无意相遇了，便轻声交谈，成为马路油画。

　　我那时想，老了原来也可以让人不害怕的，甚至还愿意凝望，有些令人向往；我那时还想，我老了一定要穿全毛大衣，如果遇见老朋友，不是只站在路牌前说着日子的那一头和这一头，我会请他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下，我买单，我的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漂亮皮夹子里，边上的人看见，会说，这个老人的样子真优雅。我的油画里的颜色不能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