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好像她就是我的另一半身体 

　　外婆离开后的日子里，很多生活习惯改变了。我和父母很少一起出门，不再去逛超市，不再去饭店吃饭，不再去戏院看戏。我们怕触景生情。偶尔三个人一同出去了，便会万分的不习惯。我觉得身边空落落的，以往，都是我搀扶着外婆走，我们紧紧贴在一起，好像她就是我的另一半身体。我们四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无论去哪里，吃饭、逛超市、看戏、旅游。将近一百岁的外婆，一定是超市里最老的推推车的顾客，一定是戏院里最老的戏迷，一定是饭店里最老的吃客，一定是风景区最老的游客。很多次，当我们对陌生人说出外婆的年龄，总是换来羡慕的惊叹。将近一百岁的外婆走路无需拐杖，皮肤细嫩，脸上手背上找不出一颗寿斑，甚至连感冒也难得。也许正因如此，我们太乐观了，太麻痹了，太自信了。爸爸宣称，外婆活到一百零五岁没有问题。 

　　可是，上帝却让我们失望了。 

　　外婆走后一星期，正是春节。我开车带父母出门透气，不知不觉到了城隍庙附近——方浜中路河南南路的交叉路口。那里曾是外婆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也是妈妈长大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十八年前就被夷为平地，代之以一栋栋间距狭窄的高楼和丧失了生活气息的“上海老街”。小时候，我并不曾在那里长大。即便过客如我，依然能准确地标出路边的南北货店、粮油店、烟纸店、老虎灶、中药厂、公共厕所……的具体位置。它们全都消失了。而坐在后座的妈妈，望着车窗外熟悉却又陌生的街景、熙攘的车流和人流，又会想起什么呢？那里已然消失的弹硌路上曾满满印刻过外婆的足迹，弄堂的穿堂风里曾飘过外婆清亮的声音，不复存在的老房子里有过妈妈喜泪参半的童年。我没有问过妈妈那一刻的感想，只是在外婆刚刚离去的日子里，我能想到的安慰妈妈的方式只有一个——时不时带她出去兜风，让她稍稍出离无休止的悲哀，让路途上的喧嚷稀释心中浓稠的痛。

　　外婆离开半个月后，我应青岛出版社的邀请去台湾，是在半年前就定好的行程。那时，外婆还没有出七七。我甚至想过，外婆或许是特意挑选了那个日子离去。她走时，正是2月4日立春时分。再过五天，便是除夕。体谅晚辈，是外婆的一贯风格，她选择在那个日子走，是为了让我们可以从容地替她办完后事，安心过春节；更是为了让我毫无后顾之忧地远行。此前，面对外婆突然急剧衰弱的身体，我一筹莫展，出行的日子里，去哪里临时找个人代替我帮助妈妈一起照料外婆？之前短短一个月里，一向健康的外婆忽然无法行走，无法独立起身，必须依靠旁人的支撑才能勉强移动，日常起居全都需要他人照料。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难以置信。我们曾当着她的面讨论，我去台湾的那几天，该怎么解决难题。爸爸已年过七旬，有腰伤顽疾，无法着力，而妈妈身体病弱，怎可以勉为其难。我们在讨论的时候，起了一点争执。我不争气地哭了。外婆一直默默地斜靠在沙发的角落，神情木然地低着头。她已耳背多年，我满心以为她并不知晓我们在争论什么，但后来想，她当时心里一定明白得很，她怕我担心，怕我发愁，怕她的晚辈受累，所以她要走了……可是，她活着的时候，又何时真的麻烦过自己的晚辈！ 

　　我穿着外婆留下的黑色薄型羽绒服去了青岛，那是外婆穿过的最后一件衣服，衣领上还留有她淡淡的气味。我时常不经意地低头嗅它，任它轻轻摩擦脸颊，恍若外婆就在身旁。我对父母说，要带外婆去台湾。从青岛到台北，犹如从深冬进入初夏，羽绒服静静地躺在箱子一角跟着我一起旅行。 

　　2月24日晚上十点，逛完101大楼附近的诚品书店，打算独自一人走回旅馆。台北的路，我并不熟悉，街上行人寥寥，空气清冽。一路走，一路想念着外婆，不觉又泪流满面。外婆走后的日子，我前所未有地留意起夜空来。第一次感到，夜空遥远却切近，星星清冷却亲切。当你仰望它时，它的空旷却如同温暖的胸怀，能提供体贴的安慰。是不是每一个离去的灵魂，都能在天空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世间的人都能在星星的光辉里遇见亲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