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焦虑心理
“表面上现在的学生生活得非常充实,但我认为人类很难对遥远的东西具有掌控力,他们反而容易迷失坐标,越来越没有方向。” 李松蔚说,“现在工作越来越不好找,要求越来越高,他们很不踏实、不确定、迷茫。”
2月10日,高地清风给记者打开了几个App软件,有的监测睡眠质量,有的能辅助平稳呼吸、从而“做正确的决策”。它们都与时间管理、高效工作相关。他还拿出几盒饼干,“吃点东西能集中注意力,让我们更容易坚持。”高地清风本来是北京师范大学在读博士,但进入拖延症小组、建立“战拖会”后,他几乎把时间都花在了这方面:译书、建网站论坛、接受媒体采访,也有人请他讲课、写专栏。为了研究拖延症,他涉足了时间管理、心理学、行为经济学、精神医学、进化生物学、哲学等学科,至于自己的博士课程,他正在考虑休学,全身心从事“战拖”方面的工作。
在网络、媒体的共同推动下,“拖延症”一词竟然已经拥有了靠它谋生的人。2010年,武汉一家媒体找到高地清风,因为拖延症“新鲜、有意思”。这是他接到的第一家采访邀请,“拖延症”也开始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进入大众视野。
2012年初,高晓松发了一条微博:“每次打开跑步机决心锻炼减肥,就觉得应该先弹会儿琴,打开琴又觉得光弹琴不写歌浪费,于是打开电脑;然后上网乱看一小时;脑子被搅乱,无法写作,便上楼吃饭,吃完饭大脑缺血,必须睡一觉……”微博引发了又一波媒体对拖延症的报道高潮。
在中国知网上查阅当年以“拖延症”为关键词的报道,竟然多达近40条,就连《人民日报》一篇关于政府信息公开的文章也使用了“拖延症”一词。2012年5月,杨澜在她主持的《天下女人》里做了一期拖延症专题,她在其中说:“最近我们发现,拖延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病、一个社会病。” “感觉关于拖延症的讨论铺天盖地了,”高地清风说,“一流行开,自称拖延症就变成了一种现象了,变成一种时尚。”与此同时,豆瓣小组的人数不断增加。在高地清风的回忆里,2010年圣诞节前后,一个“职业生涯教育机构”的老师出版了一本书,里面提到了“拖延症模式”并推荐了豆瓣小组。这本书带来了小组成员的一次暴涨,“一天涨了两三千人”。目前,“我们都是拖延症”的人数已经达到11万多人,成为豆瓣关注度最高的小组之一。
媒体对其他“病症”也愈发热衷,比如从几年前就开始报道的“囤积症”“社交恐惧症”和“选择焦虑症”。在某种程度上,大众媒体对这些词语的传播加深了很多人的担心和焦虑。心理咨询师师晓霞经常接待一些社会上的来访者,她发现,很多人的来访都是受到舆论的影响。他们状况并不严重,但都会事先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曾经有一个来访者一进门就称自己是“强迫症”,但说来说去,无非是关门时要关两三次,出门时要看几次窗户、煤气是否关好。“这样的情况大多数人都有,”她让来访者不要先给自己“扣帽子”,“真正的强迫症是影响到社会功能,比如强迫自己洗手直到脱皮,严重的必须吃药、住院。”
还有很多家长为了孩子走进心理咨询中心。“大家都会上网,然后来心理咨询中心求证一下:‘我的孩子是不是什么病啊’,”在她看来,在上世纪独生子女政策施行后,很多家长一直有“疯狂的焦虑心理”:“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家长都担心得不得了。”更有一些来访者表面上失眠、脾气暴躁,但深谈之后,师晓霞发现他们其实是害怕结婚——房怎么办?车号怎么办?两个背景不同的家庭如何融入?生孩子后两家人谁来带?“他们身边的问题人群太多,引发了婚前焦虑。
生活节奏加快引起心理病
2012年,大一新生吴天(化名)找到师晓霞,一进门就号啕大哭。“老师你知道么,我下周就要考托福,现在一页书都没看。”经过深入了解,师晓霞发现她的一些其他问题,譬如选择焦虑。家里人对她期望很大,想让她出国,但她十分犹豫,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她还有一定程度上的囤积症:她所有的电子照片、信息都不舍得删,此外还经常翻来覆去地归档整理,一整理就是一整天。这让她非常痛苦。“这都源于她对未来、对家庭的不安全感。”师晓霞说。
如今,很多心理症状都跟整个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有的人只要看到QQ群里有人上传文档、电子书或其他资料,就会不停下载。信息堆得越来越多,但他们也不见得会去看。“他们其实是觉得自己不安全,怕自己在信息时代落后了。”师晓霞说。
还有的人疯狂地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考资格证,囤积知识,“背后都是焦虑。怕自己走在时代的后边。”师晓霞说。她有一个朋友,在学习方面花了好几十万,但这些知识到最后并没什么用处。
近两年发展的显著标志是物质的丰富和信息的爆炸式增长。李松蔚形容,选择太多是一种折磨,就好像“自助餐吃到最后很痛苦”。曾有一个来访者对李松蔚诉苦,自己总是忍不住在网购前把淘宝各店铺所有的价格都比上一遍,每次都要花上大量的时间——比如要买一件新东西,她先在淘宝上搜型号,再百度一下、知乎一下,在大量不同的说法寻找可信说法。好容易确定下来型号,她还得在店铺里海量搜索不同价位的商品,并且浏览买家评价。
李松蔚发现她多多少少有一点选择焦虑和拖延,而且程度不轻。“她的收入很高,不会在乎那几十块钱的差价。但她把省钱当做一个自己相信的目标,其实是为了逃避工作。”他说。
“囤积症”实际上是一个病理行为,但过去很少听说。在十年前淘宝还不普及的年代,这些“病症”是无法想象的。很多人的内心也许跟不上如此急速发展的新时代,产生不同程度的焦虑在所难免。
过去,特定时代下产生的心理流行疾病并不鲜见。19世纪的欧洲文学作品中,贵妇们动不动就会夸张地晕倒,需要闻一闻随时携带的嗅盐才能好转。以今天的眼光去看,这种疾病不可思议,而它实际上是维多利亚时代欧洲的一种常见心理疾病“癔症”,其另一个翻译是歇斯底里症。弗洛伊德曾认为这是由女性的生理构造引起的病症,但后来人们发现,它是跟那个时代的禁欲有关的一种心理疾病。
在中国,20世纪中叶到1980年代,精神病院有很多紧张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们的一个表现是“木僵”,即行为动作处于完全的抑制状态。一个流行的说法是,这是当时过于普遍的抑郁症所导致的。今天的精神病院里已经基本上看不到这样的病例。
近30年是社会变化和科技发展最快的时期,产生“网瘾”等时代性心理问题或病症并不奇怪。2004年,《医药与保健》杂志就刊登了一篇文章《悄然而生的“时代心理病”》,提出了信息焦虑症、成功后抑郁症、疯狂购物症等“病症”,并指出原因是“社会节奏急剧加快,工作压力大、紧张度高,生活节奏快”。“从我自己的生活经验来看,我也觉得从零几年开始,整个人的心态都变了。很慌,社会好像在不停变、发展,自己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被抛开。”李松蔚说。
他近来发现,二三线城市的人似乎也愈发焦虑了——也许微信、电商在很大程度上进一步消解了小城市和一线城市之间的距离,那里的人们也非常近距离地接触到一线城市人群的感受。比如愁堵车,想出国旅游,买iPhone5;想把孩子送到一线都市大量出现的婴儿游泳馆、早教中心、国际学校,愈发觉得自己的钱不够花……
被称为“精神分析社会学”奠基人之一的心理学家弗洛姆曾有一个著名观点:安全和自由不可兼得。过去的时代是安全、但不自由的时代——可选择的东西太少,人们心安理得;而现在的时代是自由、但不安全的时代。把这个理论放到目前来看,似乎更有意味。
摘自2014年6期《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