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我还从外婆那里感到了一点悲壮
刚刚探过半个身体,我就懵住了——侧身躺着的外婆居然泪流满面,她没有抽泣,只是无声地流泪,任凭眼泪从眼角,淌过鼻梁,濡湿了枕头。我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外婆的脸,沾了一手的泪水。我什么也没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外婆也没说话,仍旧一动不动背对我。我又翻身躺下,心却像秋天纷飞的叶子,一下子乱了。
又一年,我已上小学。大约是一二年级光景,我回上海过暑假。我喜欢弄堂里的夏天,特别有滋有味,在长腰形的木澡盆里洗了澡,搬一把竹椅子、拿一把小扇子坐在背阴的弄堂里乘凉,听邻居讲故事、说闲话,看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穿堂风飕飕地吹过,那风里,有海水的味道、黄浦江水的味道,法国梧桐树叶的清香味道,还有檀香皂的味道,淡淡的油烟味……当天色渐渐暗下来,街角的路灯亮了,就听外婆在屋里唤:“吃晚饭啦——”这天的饭桌上,有咸肉冬瓜汤、凉拌落苏(茄子)、油煎小黄鱼。外公用调羹舀了一口汤,说:“淡了。”外婆在一边吃饭,没有做声。外公又提高声音说:“淡了!”外婆仍旧不做声。“还不快去放盐!”外公道。“你不能放么?”外婆轻轻道。一向外公指东就不敢往西的外婆,居然顶撞了外公!
我停下筷子,只觉得心尖尖那里颤抖起来,地板上仿佛有一团火苗无声地点燃了,一种电灼一般的感觉从下身迅速地爬上来,蔓延到我的指尖、皮肤,让我浑身发麻,连嘴唇也瞬间麻木了。我无助而惊恐地望着外公。只见他啪的一声摔了筷子,站起身,呼啦一下,把一桌子的菜全都捋到了地上,顿时遍地狼藉。
我吓蒙了。在更大的争吵声浪还没掀起来时,我便选择了逃跑。在潜意识里,或许还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外公的抗议。我一转身,就跑了出去。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弄堂口冲去,那些似曾相识的脸在路灯下一晃而过,模糊成灰白的影子。
我跑过路口已经打烊的南货店,跑过溢满鱼腥气满地湿答答的菜场,跑过窗口飘散着干燥药香的中药厂和熏臭的公共厕所,茫然地停了下来。身边走过形单影只闲逛的路人,也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一家人,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手里捧着个塑料刨冰杯子,一脸幸福地用勺子挖赤豆刨冰吃。只有她看了我一眼,除了她,没有人注意我。我不能跑得更远了,那会迷路。于是,我在一栋外墙粗糙的石库门房子前蹲了下来,身上粘乎乎的,汗液和洗澡后刚涂的爽身粉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古怪的香味。我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外婆在叫我:“灵灵哎——”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迷宫一样的马路上找到我的。外婆搀了我的手回家,她的手心里都是汗。回到家,地上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外婆递给我一个饭碗,除了米饭,还码了几条小黄鱼和几根青菜。我很饿,很快就吃光了。但我忘记了问,外婆是不是吃过了饭。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哭了。我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说不清楚的伤心和担心。或许正因为外公的脾气,在南京和我们团聚的几年,外公时常会挑起一些事端。爸爸和妈妈对外公总是一再忍让,这样做的结果是,日常生活中布满了极度的小心翼翼和一触即发的火药味。终于,我上初三时,外婆决定和外公一起回上海独自生活。我和父母一起去车站送行。不知怎的,除了依依惜别之情,我还从外婆那里感到了一点悲壮——她更愿意一个人来承受一切,不希望全家人为了顾及外公的情绪而日日胆战心惊。但她从来不说。
外公外婆不在的日子,我时常会梦见外婆。在梦里,多半是不愉快的外公和外婆争执的情景,早晨醒来,我的心情依然是愤懑的。不能说我对外公没有感情,但那种感情和对外婆的不一样。外公之于我,是另一个独立的人;而外婆之于我,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外婆痛,我也会痛;外婆难过,我也会难过。
外公外婆走后,我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在三年的高中生涯中,我被学习折磨得昏天黑地。外公外婆时有信来。偶尔,也有以外婆一个人的名义写来的,多半是有什么不想让外公知道的家事,她托了邻居代写的。我也去信,说说自己的学习,慰问他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