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砂,你是大漠的亿万分之零点一。在莽苍中,寻找你挑选你太困难,然而你确确实实是个体的存在。
我掬起一握砂粒,犹如时间的“漏”,你在我的指缝间流掉了。
你似乎消失了你并未消失,你无可置疑地存在并且无所不在。
我在海边拾贝。
我拾取天狗螺、蛏子、洁白的石芝、簑笠般的衣笠螺和海红的紫贻贝……
这些海底的小生物!它们死去了,物化为一粒砂,一滴水,它们躯壳的美的形式,却是不朽。
日月贝——太阳太阴、乾坤八极,一边赭色像太阳,一边银色像月亮。
当宇宙洪荒,你躲藏在海礁的洞穴中,曾见过人类的幼年么?梦想过无生物的陆地么?
我们没有灵魂,我们有生魂和觉魂。
我们有咸的泪、冷的鱼类、永久的潮汐……
夜的跑道已尽,交替着黎明的晓白。
依然高擎你手中的光炬——时光。历史的选手呵!
波特莱尔将诗比作纯粹的、无所为的美,而诗人则是海上的信天翁。信天翁有长而柔的翅膀,拍浪舞蹈,低迴沉醉。信天翁只能和寂寞的水手为伍。
萤火虫不感到羞愧,因为它点燃的是自己的光亮。
人的尊严就是他能行走,做一个行走着的人。
已走出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白银时代……以及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网络时代……来临的时代何以名之?
我还是用脚用手。重要的是行走。
当万籁寂默的时候,大地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将你的耳朵向历史贴紧,它会告诉你深藏的秘密。
诗人老了。他的诗还年轻。
他是被霜践踏过的原野上的小花,未肯委身冬天,犹如树梢挂的半透明的雾凇,凝晶在他的鬓边,而他的诗却如家家瓦檐间滴注温柔的丁冬。
生活是诗的至爱的友,然而诗却被出卖,如一个告密者。或者像被生活的暗礁撞碎的难船,没入年海的波涛中。
诗人已老,他和诗却如孩子般热恋着,共度蜜月。
海鸟,白的海鸟,追赶白的鲸脊般的海浪。海鸟的陶醉在矫健的双翼,在凭借风力的弹射;在浪尖的泡沫上滑翔;在知、力、技巧的最精确的练习;在生命的搏击;在新的岛屿的发现以及对未知的远方的渴望……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要读的书没有读完,要写的东西没有写完,被迫放弃一生的追求。我的朋友和兄长、诗人李耕先生,年届耄耋仍劳作不辍,终因多种疾病缠身,肾衰为主,一目已失明,命其斋曰“半瞎堂”。今遵医嘱,只宜枯坐躺卧,严禁阅读写作,生命岌岌可危。然而他一生在苦难中度过,积累了许多诗稿有待整理。实在放不下呀!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最近读了刘再复先生的一篇文章,说他学《因明学》“明道”的体会,要义有三:“第一是放下,第二是放下,第三还是放下。”我闻之极为震撼。凡事要放下,放不下果然是人生的悲剧,但若真的放下了,岂不也是人间的大痛苦么?
春天在浙江湖州,得明前的安吉白茶:“乐莫乐兮新相知”,我觉得并不逊于名茶龙井。安吉是竹乡,据说茶园近竹林,新篁嫩箨,茶里也有了竹的清香。后客毘陵,友人赠溧阳天目湖白茶,和安吉白茶同种,一样的好。
有了好茶,未遇喝茶的佳境奈何?回到塞北,新茶放陈了,但泡在玻璃杯里依然有竹林气息。夏季多雨,老病之身,宜闲居,宜怀旧,宜听雨,宜独饮,另加一杯江南的白茶,可谓得其所哉了。
回归大漠,那里是你的故乡。
回归为砂粒,亿万分之零点一,一阵风吹来,无端无因而起,并无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也许在今天、昨天和明天……在这里、那里、哪里?
随风飞逝吧!你确乎存在,然而你已不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