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风,已经褪却火气啦:不冽,不刺,也不硬,拂面的感觉,若有若无,弄堂口又可以坐人了。
此时,墙下一把竹椅,躲在一片倾斜的阴影里,膝前一只方凳,搁一玻璃高杯,放一撮绿茶,冲上热水,茶汁慢慢地渗出,渐渐地绿了,翘然而立,路人远远地望见一束的绿盈盈,晶莹剔透,盎然的春意可攥可握,漫天的春意都聚落在那杯茶里了,水映出背后老公房的黯淡,老树新芽,嫩得欣欣然。
膝前方凳脚旁,附着塑料暖瓶,像发射架旁的火箭。高杯侧,叠着两包烟,一包便宜的,但对胃口,自己抽;一包红的,昂贵的,中华牌,见了朋友,交际用的,看出主人的海派。这样的男人,隔壁老邻居见了往往叫爷叔,可能休息天,也可能待业了,更可能退休了,下午,找个背阴的路口,或者弄堂口,倚着椅子,眯着眼,看着人来人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叫闲?请看这位的坐姿神态。
渴了,直起腰,接了杯,浅饮一口。老半天,才降下半杯,再蓄满。总留有半杯,这是火种,不可竭泽,否则前杯是茶,后杯就是水,浓与淡太悬殊啦。半杯半杯地续水,渐渐地淡下去,不知不觉中,就像淡淡的人生。
在杨浦区的新村老公房里,还能看到这样的老上海老爷叔们,还是我小时候的做派,但不是那一辈的人了,到了夏天,后半夜睡不着了,一大早,提壶水、泡杯茶,坐在大门口、弄堂口,见了熟人,或邻居,可能是买菜的、上班的,走过路过,都会欠身招呼,不是小名就是诨名。许多人,早上从这里去上班,黄昏又从这里下班回去,渐渐地就脸熟、眼熟,就成为点头朋友,偶尔递根香烟,也回根香烟,终于有一天在其他地方不期而遇,倍感亲切。
他们坐在弄堂口,不是看姐猎艳,而是望着街景的繁忙,以衬托出自己此时无为的清静,慢慢细嚼。在这个追名逐利的世界,忙是主语,闲,就成为难觅的幸福。放下自己,放逐欲望,让焦虑慢慢地沉淀,成为茶渣,皮囊最后空空的,只剩下闲。活在当下,活在世俗里,活在生命里,活在咸淡中,有滋有味地生活。在他们眼里,幸福是具体的,琐碎的,廉价的,唾手可得,比如窗前的一盆花,檐下的一笼鸟,秋天里的蟋蟀,冬天里的金铃子,春天里的一撮新茶,夏天井里冰镇的西瓜。幸福之于他们,是感觉,不是指数,不是名车、豪宅、美酒,只是夏天淡淡的一缕晨风。
生活在现实中,不免有烦心的事情,撇撇嘴,一笑了之,这个笑,是苦的,乐观溢出的光芒淹没悲观荫下之暗。想起一首古人的打油诗:“油盐柴米烟酒茶,世事纷繁乱如麻,我也她娘管不得,走出后门看梅花。”这首诗过目不忘,因为我喜欢其中俗世而不俗的心情,就像弄堂口坐着喝茶的老爷叔,坦然而淡然,忘怀得失。
这些老爷叔,由年轻而年老,一年年坐在弄堂口、檐下荫里,慢慢地,坐在时间里,真的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