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是个很执拗的人,有着教徒一般的坚韧和执著,也就是常说的一根筋。她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譬如,“文革”中,她认定张先生是好人,即使张先生被打成了右派,被红卫兵打翻在地并踏上了一只脚,她仍然一如既往地“窝藏”他:给他吃、给他住、给他洗衣、(用土法)给他疗伤。不但疗皮肉伤,还疗心理伤。伯母大字不识一个,却有一套套的“理论”,她“开导”张先生说“猪身上可以加肉,人身上可以加苦”。张先生听了,凄苦地点点头,伯母见他首肯,接着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说开便妙语连珠,滔滔不绝,直到张先生心服口服,她方才作罢。
“文革”结束后,张先生获得平反,官复原职。大包小包的礼品买了一大堆,一片虔诚地专程来感谢她,伯母毫不领情,,说我又没额外照顾你,有什么好感谢的。来看我欢迎,感谢就免了。坐在官位上,记得为人民办事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伯母麻脸,而且蹙眉、矮小,那么丑的一个人(我至今也很少见到她那么丑的),却有那么美的心灵。
1975年端午节前一天,她冒雨步行十五华里泥泞小路,从屯溪城里来看望我们一家。一进门,便从口袋里摸出10元钱,叮嘱家慈:“给小孩买点肉吃,总是吃不饱饭,长年又不见荤腥,小孩子怎么长大?!”家慈听了,潸然泪下,止不住地点头。伯母见了,安慰她说:“包子吃到豆沙边了,孩子大了就好了,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雨下久了必定是晴天,没有一直下雨的道理。”朴实无华的话,说得家慈心眉舒展,身上感到一阵阵温暖。
家慈是心比天高的人,因了伯母的帮扶,一门心思培养我们读书,每每发现我们懈怠的时候,她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责备我们:“生儿不读书,恰如养头猪。不识字,被人欺负了也无处伸冤!”一如伯母的语气和风格,仿佛伯母就站在我们面前,恶煞似的看着我们,吓得我们再也不敢逃学、翘课。
读完大学,我立志上研究生,伯母知道了,异常迷惑地问我:“你大学都毕业了,还有什么字不认识?不要再读下去了,你妈妈实在背不动你了。”我听了,深以为然,我深知家慈的艰辛,她已经尽了全力,做了母亲该做的一切!但就这一次,我拂逆了伯母的意愿,没有就此止步。为此,我也一改往年从学校返乡时在伯母家先住一夜再返家的习惯,再晚也连夜赶回家,哪怕步行十五华里夜路——我不想让伯母想不通以致伤心。
伯母离世的消息传来,我恰在外地出差。闻听噩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竟至失声痛哭!今年清明,我再次去她坟上,挂了纸钱、烧香磕头。在她忌日来临之际,写下这篇小文,聊表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