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是一个剧场。因为有一个人在里面演出，总是一个人，再多加一个人的话，另一个就得被挤出去了。

　　他那个“剧场”横大约两米宽，竖也就五米长，最多超不过十平方米的一个小屋，散发着一种老平房特有的味道，有烧饭煮菜味，微微的烟草味，还夹杂一点砖土瓦块的味道。于先生说他一年的房租是三万元。三万元，不少啊，就这么一间小小屋？地处北京著名的琉璃厂深处一条窄窄长长的胡同里，寸土寸金。老远，就看见几个只有在老北京风味电影里才看得到的那种土旧得分不清颜色的屋子。这是得有超过六十年历史的房子了吧？我这么想。

　　那天，我和朋友慕名而来。

　　是北京的三月份，春寒料峭。老式胡同老式平房的门口站着一位老者，头上戴了顶黑绸红珠的瓜皮小帽，穿了件黑色调的对襟棉袄，一条红色太空服似的压着方格子的棉裤，看起来很暖和，还带点儿时尚感。老者偏胖，面色红润，鹤发童颜，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他的剧场门口左顾右盼，见人笑眯眯地咧嘴，满口牙掉了一半。我走过去问，今天有演出吗？他一伸手，虽然牙不多有些漏风却口齿清楚：您请！

　　这位就是剧场的拥有者，老板、经理加演员，于小章。

　　他这剧场，有“舞台”，位置是长形房间的最里面。设有一张京剧舞台上常见的那种带着围桌椅披的红色小桌子。桌子后面的墙壁上挂有一个挺大的红色条幅，是“魁德社”三个铂金大字，在这间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显出了那么一点气势。小桌旁边是一个包着椅披的靠背椅，那是他表演的座椅。两边的墙壁是布满清淡花色的墙纸，虽然屋顶角落上有几处明显的墙灰脱落，却还是看得出主人用了一番心思打造了他的领地。墙上挂着几件“行头”，三四个栓上红绿绸子的牛骨板，每一个的边缘都镶上了五六个银铃铛，那是他说快板的工具。再有就是墙角上立着一个大大的三弦琴。

　　我基本上看明白了，这位老者应该是攻曲艺的，他会弹三弦也会说快板，当然肯定也能唱。我和朋友坐在门边的两个长凳上，这是“观众席”。老者开口了。

　　各位大老板，欢迎您来到我这小小的一个人儿剧场，我从小就是攻三弦琴的专业曲艺工作者，我们家几代都是干这个的，我爷爷是于德章，解放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演员，我爸爸于少章，看见墙上照片没？那高个相貌堂堂的就是，他身边的有侯宝林还有小蘑菇，都是他的同事。我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干了这个但是干得不出色，虽说不出色，可还是扔不下这一行。您今天来了，我就给您表演几段。各位大老板，您看着给点小费您呐。

　　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妈妈曾经给我讲过，旧社会贫苦艺人经常会做的一种叫做“撂地”的演出形式。街面上划一块地方，敲起一面锣吆喝起来，被吆喝声吸引过来一群围观者，之后几个人就唱舞起来。舞过唱过耍过，围观者朝着一个小盆子里面扔几个或几十个铜子，这就是买票了。

　　如今这位头戴小圆帽掉了牙齿的老者，让我觉得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撂地人。

　　稍许侃一番价，说好我们两人给一百元，老者于小章开始弹唱起来。他说先给我们唱段小岔曲“春景”。沙哑的老男人嗓音，虽说沙哑却仍有几分味道。那词我是记不清，但是隐约只言片语有依稀印象，春至河开什么时来……梨花什么桃杏花开……只觉得那暗哑的嗓音配了老成的三弦，也有起承转合，听起来很受用。唱完，又见那豁了牙的笑口，自夸起来：跟您说哈，这京城里那么多的名家大腕，我还没见过有谁真比我唱得好！为什么呀？我这是几代家传呐！哈哈哈……这时候，高帽子得跟上：是是是！您这嘴皮子虽说漏风但字字清晰！再来一段？

　　再来就是快板书了。那牛板骨满语叫做哈勒吧，是用牛胯骨做的，上下左右地磕碰出节奏来，还有铃铛声一起开搅，倒也轻重缓急样样俱全。据说当年朱元璋就是打着这样的牛胯骨沿街讨饭卖唱来的。老者噼里啪啦摆弄出一串声响之后，开始流利地说起来，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着五斤塔么，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一个喇叭……这一段东西我们大都听过的，一般是说相声的当练嘴皮子的顺口溜来表演的。这位于小章上了年纪，比他们说得慢，不过极其清晰，倒觉得他是在讲故事。最后一句结束时手向上一扬，声音亮起来，然后戛然而止，倒又显出些气势来了。

　　同去的朋友会些曲艺，兴致上来跟着他一起唱“卸职入深山，引云峰……享清闲……，刷拉拉……哗啦啦大雨似涌泉……”听了半天，也就是最后这一句“大雨似涌泉”算是听明白了，没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