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窜出藏獒

　　1973年初夏，我刚当兵数月，连队接到上级一项任务：要抽几名战士，去通往飞机场的输油管泵站执行守护。经连部决定：由甘肃籍四年兵龄党员老班长老郑带队，黑龙江籍新战士小熊、广西籍新战士小郝和我，组成守护小队。稍作筹备后，一行四人驱车前往，路途三个小时颠簸，到达目的地。

　　驻地是刚建好尚未交付使用的输油管泵站，设备及油库分别安装在几个山洞里。野旷人稀，眼前一片山丘起伏的高原草地，远处山坳里有几顶半圆形的毡房，那是当地老乡上山放牧的居住处。远方青灰色的银峰群山，隔断了我们眺望的视野，让这里显得更加冷落寂静了。

　　泵站设施齐全，但能看不能用。没有电、自来水、电话、报纸……更谈不上其他先进的通信工具。唯一的“宝贝”——老班长自备的小收音机，还常开小差。吃的、用的、家信由连队十天左右送一趟解决。我们的任务是：白天里外巡查一两次，晚上锁好各扇大门，确保安全不损坏。其余时间，苦读伟人著作，自己拉水做饭，偶尔也会玩玩扑克。

　　日复一日，生活寂寞极了。我提议：利用空余时间欣赏草原夏季风光，走访当地老乡了解民情习俗，老班长欣然点头同意。

　　没想到，头一回走近当地老乡，就出现了胆战心惊的一幕……

　　那天，天气晴好，吃过早饭，我与老班长、小熊前去走访，小郝看家。满怀着期待，一溜小跑，我们气喘吁吁到达了牧民居住处。不料几条大藏獒猛地窜出，齐向我们扑来，把我们三人围在中间，昂着颈子呲牙咧嘴地狂吠！其中两条最凶猛的藏獒有铁链拴牢，一个劲儿地跳踉大嚎，加上铁链的撞击扭动声响成一片，看那气势恨不得一口把我们三个给“吞”了。我们吓傻了，进退两难，无处可跑……

　　奶茶一饮而尽

　　“救星”来了——听到动静，主人一家赶紧出来，看到是当兵的，连忙对藏獒“喔喔”地几声吆喝，藏獒这才乖乖走到一边。

　　他们站到小路两旁迎接我们。一位年轻的藏族老乡，中等身材，体格结实，脸色黑里透红，五官端正，憨厚地笑着，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说：“进毡房坐坐，喝杯牛奶酥油茶吧！”此时藏獒也客气了，两腿前叉向我们轻吠摇尾。虽是一场虚惊，但也已一身冷汗。

　　走进低矮的毡房，颇感温馨。毡房中间是他们自己造的土灶，用干牛、羊粪作燃料，火光闪烁，用来烧茶煮肉，烤火取暖。周围用自制的牦牛皮口袋装满了口粮，三个小孩在一边玩耍嬉闹。

　　我们坐下后，女主人把热腾腾的酥油奶茶端上请我们喝。可当我端起茶杯时，一股鲜奶腥味扑鼻而来。身为南方人的我颇感不适应，只好轻轻抿呷，觉得有点为难。老班长、小熊这两位北方人倒是毫不介意，大口喝着，还说“味道不错”。

　　正当我觉得有点尴尬之时，从隔壁毡房里走来一位年轻的藏族姑娘。

　　我正好坐在门口边，眼前一亮：只见她身穿一件带花的金边衣裳，中等体形，粉红色的脸蛋，乌黑的头发梳成无数根小辫，弯眉下长长的睫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腼腆一笑，真是明眸皓齿，亭亭玉立！她站立门口片刻，显得有点羞涩，想进又欲退。

　　也许是几个月来高原军营生活的枯燥，也许是从未见过近在咫尺的同龄漂亮藏族姑娘，我心跳加快，甚至有点失态……手忙脚乱下，端起奶茶三两口一饮而尽。奇怪——奶茶也跟着变味了，“味道好极了！”一股茶香奶甜味直穿心窝，顷刻神清气爽。

　　骑马肆意飞奔

　　一杯下肚，我们开始拉家常。运气真好，这位年轻的藏族老乡，能听会说很多汉语普通话。我们慢慢了解到，他二十七岁，名叫“板巴”，是民兵队长，贫苦牧民出身。老婆是邻县嫁来的藏族姑娘，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的八岁小的三岁。旁边住的是他父母和邻居。而那位年轻的姑娘呢，是他唯一的妹妹，叫珍吉。

　　队里一年分配给他家一个劳动力放牧三百多头羊、几十头牦牛、放牧专用马，年终上交部分成品牛羊给生产队，完成指标可得近五百元的收入，多下来的牲口自己可以宰杀点改善伙食，其余留作明年再生产。

　　这一聊聊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成了好朋友。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有空就聚在一起，无话不谈。我们四个也各自介绍了家里及家乡的情况。板巴听后说：“你们年纪轻轻从祖国各地千里迢迢来到大西北高原，也不容易！”还说自己也很想当兵，可家里就他一个儿子。父母说，过去他的兄弟姐妹也都是小时候生病夭折了。“现在好了，队里有合作医疗，赤脚医生，公社有卫生院，可以吊水打针，大小毛病可以治。”

　　一次，板巴说起，他去过青海省城西宁市，“那地楼房好高好高，人好多好多，马路纵横宽广，火车客站大厅好大好大……”我说：“那还不算大呢，外面的世界更大，光咱们中国，北京、上海、天津……都是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人家国外还有一百多层的高楼，像山峰一样耸立云霄。地面上有高架公路通汽车，地下有铁轨通火车……”板巴好像是在听“西游记”故事一样，说：“有机会一定到外面去逛一逛！”

　　每次他家宰了牛、羊，就会悄悄地把好肉送我们改善伙食；宰了牦牛，把大尾巴处理好，送我们作留念；把自己骑的大白马牵来让我们学骑马，他手持缰绳，来回奔跑，把我们扶上扶下，忙得满头大汗……我和小熊还跟他一起放了几次羊，他教我们用甩石子来指挥羊群的走向，还有模有样地教我们学藏语……在大草原上，我们这些汉藏小伙们一起肆意地奔跑着。

　　冰雪里的温暖

　　冬天来了，天气渐渐冷了。春节前夕，连续几天大雪纷飞之后，草原一派冰天雪地，气温一下子降到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我们几个闭门围炉烤火。虽说房间暖意洋洋，衣食无忧，但总感觉像只关在笼里的小鸟，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思念着远方的亲人……

　　“咚咚咚！”门突然响了。“谁呀？”我们惊讶地打开门，是板巴父子！

　　只见他俩浑身是雪，因为一路踩着齐膝厚的积雪，腿上也全白乎乎的。我们赶紧让他们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看着他抹去儿子脸上、发上的雪渣，我们的心里暖洋洋的。

　　我们请他体验一下我们的生活，给他吃汉族人爱吃的食物。板巴品尝了之后说：“白米饭不好吃，还是白面馒头好吃。”于是，我就教他怎么做馒头，还把自己的口粮面让他带回去，做了馒头跟老婆孩子一起吃。

　　不间断的你来我去，我们这些汉、藏青年之间成了亲密挚友。板巴虽说只大我七岁，但他勇于担当，热情好客，耿直、聪明，值得信赖。我们几个中，我的年龄最小，他对我特别的体贴入微，有一种胜于朋友，好于哥们，优于亲兄弟的感觉。

　　逮到机会，我还有意打听他妹妹珍吉的情况。有时我几乎忍不住，想让他传递我对她的情意……但在当时的处境中，铁的纪律面前，能一个人偷着想想，已是很奢侈的享受，不能有半点的实际行动。

　　馒头堵在喉咙

　　转眼就是第二年夏天了，接收输油管泵站的部队已到了多日，上级已办移交手续。我们把要回连队的事告诉了板巴，他听后脸色顿显黯然，平时喜欢交谈的人一下子沉默了。

　　第二天天刚亮，板巴带着大儿子来我们驻地，从包里取出用牛皮纸裹好的四件紫红色的运动球衣送我们。原来他知道我们要走，特地骑马去好几十里外的县百货店买的。我们推辞说：“当兵的不能拿老乡的东西。你是花钱买的，还是把钱给你，不然我们要犯错误了。”但板巴很固执，也很坚决，最后甚至有点发“毛”了，定要作留念不收钱。

　　第三天清晨，板巴带着儿子又匆匆赶来。中午时分，卡车终于来了。我们各自心不在焉地啃了点馒头，也不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味儿。板巴帮我们一起默默地搬好行李。大家说不出话来，只是握手告别。今天的手握得有点紧了，久了，也失去了往日的欢笑与喧闹声，有点异常的宁静……

　　我们心里都清楚：今朝一别，也许是一生的分别。

　　汽车启动了，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本想还说声“再见！”可喉咙哽咽，仿佛刚才吃的馒头还堵在喉咙，就是说不出来……我举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挥手作别，突然眼前一亮：对面小山丘顶上站着一位姑娘的身形——那是珍吉，也在为我们送行，她或许也在流泪……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想要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化作一只雄鹰，携她一起远走高飞……身体却未能移动半步，原来左臂早已被老班长铁钳般的大手紧紧锁牢……

　　时至今日，再也没有板巴一家的任何信息。由于他们是牧民，没有固定的联系电话与通信地址，加上板巴也不会写汉字，无法通信。1976年初大部队撤离共和机场，转驻天水机场工程，联系及探望的机会就此中断。

　　几十年了，那件略显瘦小褪色的运动球衣与牦牛大尾巴仍藏在我的箱子里。每当我翻到它们，甚至每当看到西北大草原景物时，就会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哼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阿步，有位好……”算下来，板巴今年已有六十七岁，珍吉已有五十八岁，大儿子也已四十八岁。不知他们一家可安好？待退休后，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实现我的愿望：联系上老班长、小熊、小郝一同回西北高原一趟，尽力找到板巴一家，重聚我们汉藏民族之间兄弟加战友般的深厚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