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级”高考毕业生的人生
1977年,17岁的张晓蓉高中毕业,正打算好好放松一下。爱听收音机的父亲从广播里获悉一条重大新闻——国家要恢复高考了。于是,他马上通知女儿:抓紧时间复习备考。
那一年的高考是在12月份。这是新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恢复高考的消息在当年的10月21日见报,离开考日期只有一个多月,因此也是史上最为仓促的一次备考。据记载,1977年高考报考人数高达570万人,录取人数为27.297万人。他们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被称作幸运的“77级”。
张晓蓉一边翻着她的毕业留言簿,一边对记者如数家珍地指点着她的同学和她的校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的故事。
张晓蓉是幸运者中最幸运的人,高中刚刚毕业,所有的功课都还没落下。她是全班同学中年龄最小的。那一年,幸运地走进大学校园的多是历经磨难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年龄最大的比张晓蓉年长十五六岁,“入学时孩子都上小学了”。
他们是饱经沧桑的一代。少年时期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青春时代被“十年浩劫”蹉跎了岁月,在广阔农村艰苦地熬着。而恢复高考如同他们的救命稻草。
94版《三国演义》的编剧李一波也是这一代人。1978年的夏天,他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走进干净整洁的宿舍,他禁不住纵情呐喊:“哥们受苦受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1969年8月,年仅16岁的李一波,初中一毕业便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开过拖拉机,当过机枪手,伐过木,修过战备公路。后来又转战到河南插队,之后进工厂当了工人。出身不好的他,在那个“唯出身论”的年代里备受歧视。
1978年是全国艺术院校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当时北京考区有3000多人报考,只录取20来人,真正的百里挑一。“我们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出身不好的‘黑五类’,挣扎在社会最底层。所以我们都酷爱读书,不能忍受精神世界的贫瘠。”
有人曾做过这样的评论:“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年龄跨度极大,而且普遍具有底层生存经历。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亲眼看到天翻地覆的社会转变,并痛入骨髓地反思过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所谓神圣教条。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读书学习。这就注定了77、78级必将人才辈出。”
1977级的27万大学学生中,有一位叫李克强。
1982年,张晓蓉毕业时,班上最瘦弱、最老实的一位女同学,因不满把她分配到四川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工作,竟然天天到系办公室静坐。一个半月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有了一个满意的分配。
他们这一代人,真的苦怕了。
“医海茫茫无边际,我与老弟共学医。如今弟要进京城,兄却不知去哪里?愿弟早日拿博士,愿弟不忘兄情义。但愿这天能到来,你我能够重相聚。”
——山东昌潍医学院1987届毕业生刘建军给冯新恒的毕业留言
留京,入沪,类似这样的关键词几乎可以代表1980年代末到整个1990年代大学毕业生的主旋律。
1962至1972年这十年出生的人,躲过了三年困难时期,避开了计划生育,错开了上山下乡。他们上大学时是公费的,大学毕业时是包分配的,在精神境界上“尚有理想”。
当然,对他们来说,最实际的“理想”还是留在大城市。尤其对于那些来自偏僻小山村的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上大学的根本目的。“打死也要留北京,要饭也不回县城。”那时候的很多人都咬着牙发出过类似的誓言。
留在大城市的渠道,那时候大致有这么几条:学校分配指标、自己托关系找到指标单位、自己上指标单位硬嗑死啃、留校。对于女生来说,还要加上一条:嫁个“好人”。
于是有了勾心斗角,有了明争暗斗,有了反目成仇,有了单位领导到校园里“选拔”儿媳妇,有了名牌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到工厂里当焊工。
转眼间,毕业已逾20载,这些人大都人到中年。翻开毕业留言册,他们充满了感情,至今说起在火车站泪别的情景,眼圈依然泛红。他们的同学聚会相对较多,大家尽管在财富和地位上都已出现了差异,有的还很大,但因此而产生的隔阂已没有前辈们那么显性。聚会时大多只叙同窗谊,不理现实景。
他们聚会时经常用来开玩笑的,是如今的老花眼和白头发。
在《中国周刊》记者对各个年代毕业生的采访中,这个时期的毕业生,总体而言,同学感情最深,相互之间的联系也最紧密。
“从没想象过的路,走过去是另一番风景。祝明天的你海阔天空。”
——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1996届毕业生张景春给同学赵凤的毕业留言
有两首名为《海阔天空》的歌曲,都很著名,一首是BEYOND的,一首是信的。这两首歌在1990年代末直到现在的大学毕业联欢会上,几乎都会被唱起,几乎都会把现场情绪烘托到一个高潮。
“走从未走过的路,尝试想象中的生活。”这是他们毕业时兴奋的心迹。
前辈们毕业时的困扰和需求在他们身上依然存在,但他们的眼光毕竟已经超越了城市,甚至超越了国门。
北京师范大学燕化附中教师刘江波已经带过几届高三毕业班了,至今珍藏着学生们的毕业留言册。“学生们大学毕业后还会集体组织返校,回来看望一下老师。”他说。
他是教政治的。这门课对现在学生们来说,可能是最不好教的。当然,如今的教材变动也很大,要适应现在的形势。“学生们高中毕业就有出国深造的,大学毕业后出国的就更多了。”
郭澄澄是2013年入学的中国人民大学中文学院本科生,刚入学就已经详细了解了将来考取台湾大学研究生的规程,并且按照这些规程制定了大学四年的计划。她从小就喜爱中文,手机、电脑以及日常练习写作都是繁体字。高考时她坚决抵制了家长让她出国就学的企图。她的个人计划是:本科在北京,研究生去台湾,然后到欧美游学。
对他们这代人来说,世界就是世界。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些80后、90后的毕业生们,小学和初中还有毕业留言册,而到了高中和大学,几乎就没有了。因为,他们有人人网,有QQ,有微信朋友圈,到处可以很方便地说话聊天、贴图看图。
“现在沟通太方便了,大家随时都能联系得到,所以都不怎么时兴写留言册了。”北京印刷学院2005届毕业生吴丽娟说,“这年月,很少会彻底失联。”
在北京理工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很多高校,我们都看到了学生们自编自导自演的毕业纪念视频和微电影,有的水平相当高,甚至有专业大牌剪辑师的协助。
记者电话采访了一位今年的应届大学毕业生:“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你们都在忙什么呢?”
这位学生回答说:“我们很忙。忙着找工作,忙着和即将各奔东西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分手,忙着组织各种毕业旅行。还有些更务实的,忙着做生意,在校园里挣最后一笔钱。”
怀念是要等到岁月积累之后。处在当下的年轻,是不会毕业的青春。
摘自2014年6期《中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