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偶然和必然
曾经共同寻找早春的第一株小草,共同欣赏三月早发着的第一朵玉兰。共同用脸和手接受这一年的第一次春雨。共同在山岭的松树下避雨,其实你们躲着的冒着的都是雷击的危险。如果遭受了雷电呢?那也是人生,那也是爱情,那也是命运,那也是在天。那个年代读过的台湾籍作家许地山笔名落华生译的《二十夜问》的大团圆结局就是相爱的公主与驸马在新婚之夜接受雷击的超度。
共同乘坐当时认为豪华得不得了的捷克造大巴。当时称捷克造的公共汽车是无头大客车。还有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钻石牌倒蹬闸自行车。还有共同观看的第一部影片,竟是莫名其妙的苏联产《山野的春天》,描写格鲁吉亚一个什么山区的民族的抢新娘的风俗,影片改编自小说《萨根的春天》。然后去到了林下水边,不停地唱了电影《内蒙春光》的插曲:“草儿哟青青,溪水长……抓去修工见面难”,为什么非要把已经获得好评的影片更名为《内蒙人民的胜利》呢?
真奇怪,第一次在电石灯照耀下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梨,她却不愿意吃。后来才知道,她不喜欢梨与离谐音的含意。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有梨有离,有桑有丧,有桃有逃,有盗有道,逃之夭夭,盗亦有道。人们点点头,说:“谁让他少年得志?”也许是命该如此,理该如此,客观规律原该如此。你们早晚会尝到这一切,罪与最,诬与舞,佳胜与夹生。
一个接一个的偶然,或然,可巧,谁知其理其详其奥妙呢?必然是哲人的洞察,是大师的概括,是厚厚的书本;而偶然是凡庸的命运,是赶上什么算什么的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价钱可讲的蹊跷。必然是倾盆大雨,是山洪暴发,是大河奔流,偶然是一滴雨水珠,恰恰落到你的耳朵里,引起了你的中耳炎,而你恰恰是一个音乐家,中耳炎了结了你的本国贝多芬的预期。必然是事后诸葛亮的找补,偶然是突兀的先验,它丝毫不讲道理。偶然是戏剧与小说,是灵感与信笔。必然是教授的讲义:伦理学、历史学、社会学。必然充满了壮志豪情,从胜利走向胜利,百战百胜,战无不胜。偶然才告诉我们事情不会是一帆风顺,不是这边,就是那边,总会有一些差错,有误读误判误毙。会绊跤,会骨折,会岔了气。必然是安慰,是认了这壶酒钱,偶然是无解的悲苦,终于变成一笑了之。必然是无懈可击的论文。偶然是荒诞的虚构。偶然却又成了宗教,成了服从,成了难免抱怨的通知书和罚款单。
缴纳罚款,偿还你不知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曾欠下的债务,连篇累牍地书写悔过博士论文,一百二十页论文加二百五十条注解。你向所有的交警行礼,即使满目红灯,仍然寻找着与人民一起行走驾车的康庄大道。即使满目疮痍,仍然看到了地表的与地层下边的草根的生机与雨露。硬是没有掉过一滴矫情的眼泪,硬是仍然朝气蓬勃,聪明剔透,喜笑欢愉,八方万里,孙悟空的超音速筋斗云。硬是胸容天下,气吞山河,青山绿草,花红柳绿。我们点煤油灯,我们用白酒擦灯罩。我们排长队买土豆。我们挖菜窖。我们寻摸废旧木材,打小饭桌钉小板凳。我们捡拾碎砖砌炉灶。我们装车卸车运煤码煤。我们在冰雪上拉动爬犁。我们在严寒中看到男厕所里的小便池上方矗立着尿的冰山雪峰。我们排长队购买必需品从上午九点排到下午五点多。我们推动灭了火的越野汽车。我们设计火墙。我们设计与制造炉灶烤箱。我们在泥泞中行进,拔出来一只靴鞋,又陷进去另一只脚。同甘苦,共患难,笑对匮乏供应与无边大话。提倡了不怕杀头,不怕坐班房,不怕开除党籍,不怕降级,不怕丢官。面对五不怕的豪情我们只能苦笑。这也是温热,这也是骄傲,这也是良善,这也是永远光辉的爱情。长此以往,却又不乏幽默突梯滑稽。这带有演出的意味。这带有喜剧性笑料性与开展性、开放性。这就是如池莉所命名的“生活秀”。
还有,谁能没有呢?还有这里那里的不太舒服,有B超、核磁共振、CT扫描与不能报销的加强CT,然后是手术,是麻醉与鲜血,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