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代3》刚上映,据说破了一连串纪录,网上有人哀叹脑残粉的力量巨大。如果放到一年前,我肯定也会这般义愤填膺,不过现在态度似乎有些改变。改变源于一位“80后”的小说家——飞氘,中国科幻“新生代”中最年轻的代表。他目前就读于清华,兼具理工科的学业背景与浓厚的文学情结,以贾立元的本名撰写学术论文,以“飞氘”的笔名创作科幻小说。刚读完他的小说集《中国科幻大片》,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比如这篇《苍天在上》,飞氘将我们带到华夏文明的鸿蒙时代,先民们为了在宇宙坍缩、天地闭合的危险中生存下去,不得不退化为虫豸形态匍匐于地,唯有一个身上流淌上古“鹰熊”血脉、名为Ugnap的巨人,以一己之力扛住苍天,并于临死前奋力一搏,使得天地终于分开。历史重新开始,而虫豸亦再度进化为人,且赋予拯救他们的“英雄”以一个新的名字:Pangu(盘古)。飞氘描绘的末日图景,只是上古神话?日渐从神圣领域退出,浸没在世俗的技术和手段中,我们匍匐在地上彼此张望……这不就是当下现实么?我不知道百多年后的人们如何来看待21世纪初叶中国的青年人,也许后来者会选取前面那一时段中占据市场份额最大的小说或影视作品作为镜像,于是看到了“小时代”里的欲望征逐,看到大小官场、办公室里的“步步惊心”……我多么希望后来者也能看到飞氘的小说,任何逼仄而充溢着权谋、交易的时刻,任何“蚂蚁爬啊爬”的地方,总会有人探出头来,就像飞氘笔下的巨人奋力一搏,张扬一种血性而伟岸的人性。
《蝴蝶效应》则以科幻形式来讲述“中国故事”,这个中国是多重意义上的:首先是中国古代历史、神话与典籍,比如三章分别以逍遥游、沧浪之水、九章算术命名;其次是现代中国的思索与抗争,尤其通过鲁迅这个意象表达出来;再次是当下的流行趣味,引入大量西方科幻大片,这些大片已不仅仅是“外部”资源,你看那么多“80后”抱着重温童年记忆的心态而涌进电影院看《变形金刚》,你就无法再去区分这是外来的制作还是我们自己的趣味投射。飞氘的作品是在以上几者杂糅的意义上来讲述“中国故事”。中国故事是近年来文坛热议的关键词,我特别反感以某种“寻根”的姿态去拼凑太多浪漫与抽象的符号。飞氘倒是很忠实于中国青年人当下的生命经验。《蝴蝶效应》杂糅了那么多中西、古今、雅俗的资源,错杂、交织、重叠甚至凌乱,乍看上去特别吻合今天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代表象。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一直想到鲁迅,这不仅是因为《蝴蝶效应》中有不少关于鲁迅的“故事新编”——比如在《异次元杀阵》的题名下再写“无物之阵”的故事,也不仅是因为小说集的题词“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就来自鲁迅;而是出于一个强烈的感受:今天我们身上密集了那么多眼花缭乱的语义、信息、符码,但也可以说是一无所有。这恰是鲁迅式的辩证法“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不以任何东西来支撑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归于自己一身”(竹内好语)。我们必须忠实于这样的当下处境:一方面沉迷于一个丰富、充裕甚至过剩、泛滥的时代,另一方面在各种“好名称”、“好花样”的背后产生“虚无”的自觉,最后“无中生有”,通向真正自由的创造。我想飞氘之所以起意致敬,肯定是共感到了鲁迅式“铁屋子”的困境和绝望中抗战的勇气。很多人觉得“80后”写作是缺乏经典意识的,现在以飞氘为例证可以反驳这种皮相之见。我还要强调的是:今天我们青年人和鲁迅相遇,不是说要取法某种文学技巧、接续某种文学传统,而是置身当下的生活感受,逼使我们摸索到了鲁迅这一份经典的资源。
最后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对于郭敬明式的文学占据市场,我曾表达过忧虑。严锋老师安慰我:不用担心,现在青年的阅读取向非常多元,绝不会只喜欢郭小四一人。他的意思是:在郭敬明之外,其实还有很多异质的风格,他举出以飞氘为代表的年轻的科幻作家,还包括夏笳、陈楸帆、宝树……后来我就开始读飞氘,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仅上面提到的这四位青年科幻作家中就有三位是郭敬明旗下的签约作者。然而我所谓的“改变”也是从这时开始的。肯定有朋友会觉得我少见多怪:郭敬明是商业资本的代表,商业资本肯定吞噬一切的,什么东西好它就吸纳、招安什么,“为我所用”。——是不是结论到此为止?我想,我主要谈的不是郭敬明那股力量的性质,而是面对今天这样复杂的文化环境时,我们自己的选择和立足点在哪里?当这些写作科幻的年轻人在商业市场和个人探索之间寻找回旋余地的时候,我们应该努力尝试去感知他们在多方博弈的间隙里、那种“借水行舟”的尝试。与其去区分市场、文学,或者再把文学划分为雅、俗,还不如去关注各种板块的缝隙间,是否存在着产生新意义与可能的空间,也许目前这些空间还很暧昧、不稳定,但我想,这正是值得我们去关注、珍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