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4月的一天。地点:西双版纳,一个名叫贺开的古茶山。人物:我和几个朋友。事件:搭起帐篷,在茶树下睡了一夜。结果:至今难忘。
那天晚上,晚饭过后,我们来到早已选定的地方,开始露宿。茶山上,茶树下,一溜帐篷很快扎下,女人的帐篷在中间,男人的帐篷在外围。每人一顶。我钻进了帐篷。现在,我没有任何灯光。自有生以来——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最严重的时间概括词——在夜晚,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光,人工的光:灯光、蜡烛光、手电光……夜晚,总是需要光的。而在这个夜晚,我没有了这些光。连手机和相机的电都已经耗尽,被下山的人拿去充电。
在帐篷中,铺开睡袋,躺下。听着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闲话,有几个男生还唱起了歌——男生,我忍不住要用这样矫情的称呼,因为此时,这个称呼一点儿也不矫情。席地而睡,在这最原始的大山里,上边是星空,身边是茶树,男女之间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可不就是男生女生么?
不知何时,歌声停息,鼾声响起。我是讨厌鼾声的,但此刻,我却觉得这些鼾声是这么可爱。——说到底,大自然中,最不了解的是同类,最了解的还是同类。人最防备的是同类,最亲近的也是同类。正因为此,这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在此时才让我觉得温暖。大自然已经够安静了,需要鼾声制造出来的声响来补充点儿空旷。此时,这些鼾声动听得如同小夜曲,当然,是无主题伴奏的那种。
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能肯定的是,一定是夜晚。鼾声稍有停息,不知名的虫儿嘤嘤而唱。我拉开帐篷的拉链,看着外面。外面一点儿也不黑,尽是光。是深深的,浅浅的,浓浓的,淡淡的青光。是的,我说的一点儿也不矛盾,有树的地方,那青光深且浓,无树的地方,那青光浅且淡。就是这样。
也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青。不过只有这一样已经够神奇了。它有多少个层次啊,有多少个模样啊,有多少个状态啊,有多少个地址啊。在灌木上,在花朵上,在茶树上,在天上……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嗅到茶树上茶的气息。但是,没有。只有叶的清香和湿润的清新,还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芬芳。哦,我忘了,此时的茶叶,是情窦未开的处子,她的芬芳还在半醒半睡间。要等到被爱情摘下,被爱情唤醒,被爱情爆炒,被爱情热蒸,被爱情发酵,才会芬芳得成熟、稳定和浓烈。而她最最华美的一刻,就是遇上最合适的那杯水。那一刻,她的生命就成了最抒情的汁液,醉了杯,醉了水,醉了自己,也醉了饮者。
而此时,她们还都是处子。她们在这千年的古树上,静静地睡着。
那么,亲爱的们,我们一起好好睡吧……
不知道又睡了多长时间,我从帐篷中走出,起夜。起夜,这个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平日在家里,我都说上卫生间,或者说上厕所。但此时,就是起夜,不折不扣的起夜。在夜中,我起来了。我慢慢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再走过一顶顶别人的帐篷,走过扎帐篷的这块相对平坦的草地,沿着山坡的弧线,向下走去。因了这个夜晚,接待方在这里特意给我们建了两个厕所,不,我不去上那样的厕所。那样的厕所我上够了,我要回归大自然。
走,再走,远远地、彻底地离开帐篷群,在一棵茶树边,我蹲下。草叶轻轻地触动着我的皮肤,清凉润泽。此时,污秽的事也让我觉得洁净,心里一片安恬。甚至幸福。还有什么能如大地这般好?她安详地接纳着我们所有不堪,并将这不堪化为肥料。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仁慈更宽大更深厚的怀抱了。——也因此,她是地母。唯有土地,才担得起母亲的身份。这生生不息的,忍辱负重的母亲啊,我们共同的,永远的母亲。
我看着一棵棵茶树,觉得她们都是我的姊妹。当然,她们年龄大一些,都是我的姐姐。
那个夜晚,我就那样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天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