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下午,夏东,一个法国人,开着一家公司,正在翻译我的《便条集》。他不是翻译家,仅业余爱好。尚德兰约我去拉丁区的“文字出版社”取我刚刚出版的诗集,我找不到,就请夏东带我去,他是在巴黎老街上长大的,某条街上的旧贵族后裔。
我们走过塞纳河上的桥,那些旧书摊依然在那,我又看见了那位老妇人,她雕塑般地呆在原地,十年前我在她的摊子前站了五分钟,四年前又站了十分钟,和她交谈过几句。
我们继续穿过黄色蛋糕般的街道,窄得仅容二人并排的小巷,经过卖鱼的排档、卖奶酪的铺子,卖面包的铺子、文具店、旧书店、公园、教堂和罗马人的废墟,一群学生在里面的空地上踢足球。在一条街上,夏东指着一排旧窗子给我看,瞧,那就是魏尔伦以前住过的房子,我瞟了一眼,立刻忘了。
在一条宽三四米的老街上,一家小铺子,玻璃窗被旧报纸遮去一半。入口的小门上面是玻璃,下面是木板,铜门扣。这是我童年时代在昆明看见过的那种书店。那时候,你去什么地方都是旧的,都是人家已经住了上百年,用了上百年的地方,家具、墙壁、闹钟、水杯、茶壶……什么都是老东西。忽然想起曾祖母的房间,在一个画栋雕梁的院子里,她总是躺在一个黑房间的雕花床上,窗子透进一点微光,照出她模糊不清的脸。书店里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纸,其实是某位画家的作品。
这是出版社的办公室,也是书店,破败而自信。维尔兰女士,像19世纪小说中的人物,臃肿、热情。她看见我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张望,开门出来张开双臂。书店的外间有十多平方米,靠墙的木柜子上陈列着些简洁朴素的诗集,一看就是诗集的样子,倒塌了几本。维尔兰说,大都是外国诗人的诗集。“这一本是你的。”有人经过,在玻璃外面张望,没有进来。来过一位,不是读者,是巴黎的诗人。白发,戴着眼镜,拿了几本书,又出去了。通常来访的都是诗人、艺术家之流,巴黎的一个诗歌小据点。有时候还在这里举办朗诵会,我估计最多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站着七八个,坐着四五个,那场景就像巴黎公社的早期聚会。
通向里屋的门口摆着一张小桌子,后面有一把椅子,维尔兰就坐在这里办公,地方小得她每次都要把自己塞进去。这家出版社是她自己的,已经开了20年,赚不到什么钱,维持着而已。后面还有一间,堆积如山的纸张、书籍、报纸,空纸盒……间隙里支着一台电脑,有三个年轻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在埋头工作。这间出去就是院子,19世纪小院子,阴暗的走廊里每个房间都关着门。天井很亮,被多年的打扫打磨得像是桌面,闪着灰色的光。公共卫生间就在院子里,一个小屋突出在廊柱下,专门给一楼的住户或来客用,破旧的深绿色木门,有几条裂缝,洗得干干净净。乔伊斯好像写过这种地方,他寓居巴黎的房子就在附近。只有一个搪瓷蹲坑,便槽已经发黄,那个洞直接通到地下。似乎巴尔扎克或者波德莱尔刚刚出恭走掉。这个书店仿佛在梦里来过,我的诗就是为这种书店写的。
尚德兰已经到了,她是我这本诗集的译者,以前翻译过北岛。小巧而精明的女士,我们第一次见面。维尔兰的女秘书端来了小蛋糕、黑面包、咖啡和一点奶酪。我们谈着话,说到中国,维尔兰兴奋起来,她去过青海,对那里的风景印象深刻。她说,站在山岗上大声朗诵她的诗歌。“从未这么做过。”她也是一位诗人。我的诗集叫做《被暗示的玫瑰》,维尔兰给了我20本。蓝色的封面,用我的一张照片做底。这张照片是我30年前在昆明滇池附近拍摄的,那时候滇池平原上只有田野和村庄以及白鹭。有一天我独自骑着自行车漫游,发现来自城里的河,黑漆漆的,镜子般发亮,可以照出我的倒影,我拍了一张。以为是一种奇观,因为那时候所有的河都是清澈的,这样的河水太抢眼了。我把这张照片叫做:被污染的河流上的倒影。我没有告诉维尔兰这张照片的历史,她不知道那个倒影就是我的倒影,也不知道河面上出现这样的倒影,是因为它浮着一层石油般粘稠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