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操和司马懿都曾“中风”过。
先看曹操(公元155年-公元220年)。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说:曹操的叔叔在路上见到曹操时,曹操“乃阳败面口”(面斜口歪),“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曹操)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曹)嵩(曹操之父)”。
再看司马懿(公元179年-公元251年)。
《晋书·宣帝纪》说:司马懿患“风痹,不能起居”。在这里,传统医学将“风痹”归于广义上的中风一类。如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的“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中说:“夫风之为病,当半身不遂,或但臂不遂者,此为痹,脉微而数,中风使然。”
历史书毕竟不是医学书。在历史书——《三国志》和《晋书》中将传主(曹操和司马懿)及他们的疾病一起提及,这总说明其中必有些含意。这也导致本文将曹操和司马懿的“中风”打上引号:“中风”是曹操和司马懿假装的。
二
先看曹操装中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说:“太祖(曹操)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曹)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阳败面口;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惊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问曰:‘叔父言汝中风,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风,但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
再看司马懿装中风。《晋书·宣帝纪》说:汉建安六年(公元201年),曹操为司空时,荀彧推引“非帝之器”——司马懿,并欲辟司马懿为掾佐,但“帝(司马懿)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托)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帝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司马懿)坚卧不动。”建安十三年,曹操为丞相时,“又辟(司马懿)为文学,敕行者曰:若复盘桓,便收之。帝(司马懿)惧而就职”。
正始八年(公元247年),司马懿与曹爽有隙,又装病不问政事。对此,曹爽也颇有疑惑。正值(公元248年)“河南尹李胜将莅荆州”(《晋书·宣帝纪》)。曹爽等“令(李)胜辞宣王(司马懿),并伺察焉。宣王见胜,胜自陈无他功劳,横蒙特恩,当为本州,诣阁拜辞,不悟加恩,得蒙引见。宣王令两婢侍边,持衣衣落,复上指口,言渴求饮,婢进粥,宣王持盃饮粥,粥皆流出沾胸,胜愍然,为之涕泣,谓宣王曰:‘今主上尚幼,天下恃赖明公。然众情谓明公方旧风疾发,何意尊体乃尔。’宣王徐更宽言,才令气息相属,说:‘年老沉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近胡,好善为之,恐不复相见,如何!’胜曰:‘当还忝本州,非并州也’。宣王乃复阳为昏谬,曰:‘君方到并州,努力自爱。’错乱其辞,状如荒语。胜复曰:‘当忝荆州,非并州也。’宣王乃若微悟者,谓胜曰:‘懿年老,意荒忽,不解君言。今还为本州刺史,盛德壮烈,好建功勋。今当于君别,自顾气力转微,后必不更会,因欲自力,设薄主人,生死共别。今(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结君为友,不可相舍去,副懿区区之心。’因流涕哽咽。胜亦长叹。答曰:‘辄当承教,须待敕命。’胜辞出,与(曹)爽等相见,说:‘太傅(指司马懿)语言错误,口不欇杯,指南为北。又云吾当作并州,吾答言当还为荆州,非并州也。徐徐与语,有识人时,乃知当还为荆州耳。又欲设主人祖送。不可舍去,宜须待之。’更向爽等垂泪云:‘太傅患不可缓济,令人怆然。’”(《三国志·魏书·曹爽传》注引《魏末传》)
三
从上述史料可见,曹操与司马懿装中风,均事出有因,有着其社会政治原因。曹操是反感叔父屡次在父亲曹嵩面前讲自己的“坏话”,故主动出击,佯装中风,最终使父亲不再听信自己兄弟——曹操之叔父的告状话。曹操从此可以更加“游荡无度”,“益得肆意”了。
司马懿同样出于社会政治原因而装中风。最初(建安年间)就因“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不满曹氏的政治格局而被动托辞“风痹不能起居”。以后在与政敌曹爽(正始年间)的斗争中又“托病不问政事”(按李胜说来是“明公方旧风疾发”,即上次的“中风”疾病又复发了)。上述征引材料说明曹爽等真的相信政敌司马懿这次不行了(“不可复济”),故曹爽等“不复设备”(《晋书·宣帝纪》),放松警惕,麻痹大意,落入司马懿所设之圈套,最终被司马懿一举诛灭。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清谈家何晏。就连与司马师、司马昭结为“兄弟”的李胜也难逃司马懿之毒手。《晋书·宣帝纪》又说:“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老少长姑娣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
四
曹操与司马懿这两位政治家都想到用装中风来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也正说明他们确实不同凡响,有着超常的智力、权数和奇策。从史料记载可见他们确有这种表现。如《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就说:“太祖(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桥)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世,能安之者,其在君乎’”。桥玄又对曹操说:“君未有名,可交许子将”。太祖然后拜访许子将,问曰:“我何如人?”许子将看过曹操后说:“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曹操为之大悦,开始以创业为自任(《世说新语·识鉴》第1则注引)。
曹操还真有“英雄相”。《世说新语·容止》第1则说:“魏武(曹操)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姿貌短小),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而曹操配以“创业自任”的是“权数”不断,“狡诈”迭出。《世说新语·假谲》中有数则曹操使诈弄权的事例。我们举一例说明之。《世说新语·假谲》第3则说:“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曹操如此,司马懿也这样。《晋书·宣帝纪》说:“帝(司马懿)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辄有奇策”,“多权变”。非常人引起非常注意。“魏武(曹操)察帝(司马懿)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往,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因谓太子(曹)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太子素与帝(司马懿)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曹操)意遂安”。这正是“权数”与“权变”的过招,“变诈”与“奇策”的PK,“高手”与“高手”的对话。司马懿在这场强手过招、对话中一点都不输给曹操。随着曹操的去世,司马懿果然干预曹氏家事,最终由司马集团取代曹氏集团,“三马(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同食一槽(曹)”之梦得以实现:由晋代魏。
五
曹操与司马懿将“权数”与“权变”,“奇策”与“狡诈”用之极限,竟然可以用装病(中风)来为自己的社会政治目的服务。这大概也算开了官员装病以掩饰自我政治倾向(或政治失意)的先河。
然而,曹操和司马懿装病,为何偏偏要选择“中风”?而不是其他?在我看来,古人选择“中风”而装病是有其道理的。《内经·素问·风论》说:(外部之)“风者,善行而数变”,“善行”则游荡四方,飘忽八极,“数度”则变化多元,证无一端;“风之伤人,或为寒热或为热中或为寒中或为疠风”(《内经·素问·风论》),均可归之“伤风”,理由确凿,说法可信。如“风之伤人或为偏枯”(半身不遂),则为“中风”症状更为明显,使人无法质疑。反之如选择其他疾病,则症状不明显,容易遭人质疑。因为假使无病,如人之体状逸出人之常识,也容易受人质疑。如服五石散的何晏“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世说新语·言语》第14则),且“面至白”;就是这“神明开朗”和“面至白”而遭到魏明帝的质疑:“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世说新语·容止》第2则)。于是,症状明显的“中风”也就成为那些装病者“首选”。同时,这“中风”之后,如“治疗,保养”得法,还可恢复,这装“中风”者又何乐而不为呢?
再加上,这“中风”其原因在于内部之人心脑(我们现在才知道),古之医师对此难以检查、测量及定性,按现在的话语说来,古之医者无法提供医检报告。反之,装扮其他疾病,容易被传统的“望、闻、问、切”发现破绽,引起麻烦。当然,如处现在时代,现代的医检手段,使人难以“装病”,更无法将“中风”作为自己装病的“选项”了。
六
接下来的事情是装中风如何像中风?因为装得不像,其“中风”特征逸出人们的医学常识之外时,或被看出破绽时,是会带来麻烦的,即有可能非但不能为其政治目的服务,还有可能断送政治前途乃至送命。司马懿就有过一次惊险的事情:装病在家“不能起居”的司马懿因家中无人,又恰逢下大雨,司马懿只得冒险亲自下床去收拾晾晒在院子里的杂物;而这恰又被刚进屋的婢女撞见,此时司马懿只得将婢女杀死,以灭其口,防止这“中风”被识破。
同样,即使真中风,也有可能因政治理念的不一致而导致送命的,《世说新语·纰漏》第2则说道:“(贺)邵即(贺)循父也。(孙)皓凶暴骄矜,邵上书切谏,皓深恨之。亲近惮邵贞正,谮云谤毁国事,被诘责。后还复职。邵中恶风,口不能言语。皓疑邵托疾,收付酒藏,考掠千数,卒无一言,锯杀之。”
由此看来,装中风之像与不像就非同小可了。而从曹操、司马懿能从“中风”中获取社会政治利益来看,他们的“中风”装扮得十分成功。也即是说,装的“中风”十分逼真,符合当时常人对“中风”的一般认知。以下让我们看看他们的“中风”形象。
史书记载曹操“败面口”,即面斜口歪。但既然“面斜口歪”,这“面斜口歪”是歪斜于哪一方?朝向于哪一面?对此,《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给出了答案,说曹操:“乃阳败面口”,即朝左“面斜口歪”。在这里,“乃阳”的“阳”是指“左”。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知道,我们一旦“面南而立”(《内经·素问·阴阳离合篇第六》,左右两手倾平举指向东西,即左手指向东,右手指向西;而东太阳升起,故东是阳(左),西太阳降落,故西是阴(右),按《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第五》说来:“西(北)方阴(右)也,东(北)方阳(左)也”。而史书记载曹操“乃阳(左)败面口”,也即是说“面口”乃是朝左(阳)“斜歪”。
那么博学多才的曹操又为何不朝“右”(阴)的方向,“面斜口歪”呢?我想,这大概基于当时人的基本医学常识,即男左(阳)女右(阴)。让我们来看看当时的著名医家华佗对男女阴阳左右的判断。《三国志·方技·华佗传》说:“甘陵相夫人有娠六月,腹痛不安,佗视脉,曰:‘胎已死矣’。使人手摸知所在,在左则男,在右则女。人云‘在左’,于是为汤下之,果下男形,即愈”。由此来看,曹操也以此常识作基础,将“败面口”的“中风”状设计成向“左”(阳)斜歪,并惊呼“卒中恶风”,而使其叔父深信不疑。曹操的伎俩得逞,成功实现他的目的。
同样,“博学洽闻”及连《相牛经》都收藏的司马懿(见《世说新语·汰侈》第6则注引),也一定知晓此道理。以此推理,司马懿之“风痹”(中风),其“不能起居”也必将是“左”(阳)边“半身不遂”。《三国志·魏书·曹爽传》注引《魏末传》说的“宣王(司马懿)乃复阳为昏谬”的“乃复阳”(左),即指此。
然而,司马懿的“旧风疾发”的第二次“中风”(正始年间),按其表现为“错乱其辞,状如荒语”,“语言错乱”,“指南为北”,逻辑混乱,又不该是“左”(阳)边“风痹”。因为现代医学知识告诉我们人之大脑的语言,逻辑功能在其脑之左边,按“左右相应”(以左应右,以右应左)的原则推算,司马懿的“旧风疾发”的第二次“中风”,其“不能起居”(半身不遂)应为右边。但是,魏晋时期人们所拥有的医学常识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先进。所以,如果司马懿始终以“左”边“不能起居”之“中风”(风痹)状态出现。我想当时人也难以识别其真伪的。于是这“中风”蒙骗了所有的人,包括他的政敌:曹爽、何晏、李胜······从而也实现了司马懿的政治目的:以晋代魏,从而历史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