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已经打了七年的抗日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的最后一些日子。在反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同盟各国举行了中英美苏四强的开罗会议,决定开辟西线第二战场,由苏联红军与英美盟国从东西两方面夹击德国,最后打败希特勒。这时候在法国南部港口诺曼底,盟军发起了规模空前的诺曼底登陆战。
这个战役同盟各国共投入军队288万人,兵舰1300余艘,飞机13700架,坦克、战车17万辆。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一次伟大战役。
这次与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前后辉映的战役,世界各国的新闻和史籍都有详尽的记载,我在这里提到的是沧海一粟,偶然参战的中国海军一批老兵中的一员。他名叫刘健,一名刘家栋。这一年他是当时中国政府派赴英国的一名留学生,刚满22岁。
刘健从小与海相依为命,祖籍江苏南通,父亲刘炳泉是上海大达轮船公司客轮上的杂役——从前人称“茶房”,家人自称“跑船的”。伯父刘如东也跑船。跑船的人家没有耕地田产,又没有自己的船只,最怕被人看不起,他哥读过私塾,做过账房,后来经营鞋店。一个妹妹自小送给郭姓人家做养女。刘健自小胸怀大志,用功读书,要做一番事业,光宗耀祖、显亲扬名。他父亲在水路上奔波之余,也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供小儿子读书。“八一三”全面抗战爆发,他随浙江大学迁往贵州,1943年在浙大毕业。
1894年清末甲午海战以后,中国海军衰落,国防窳败。国民党政府远处大后方,沿海各地沦陷敌手,连长江航运也中断已久,遑论海防!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参战。战局发生重大变化。当局接受盟帮和协助,加紧海军建设。军政、教育、后勤等部联合招募大学生从军,派赴英美两国留学。又陆续公派数批出国学习作战、驾驶潜艇、鱼雷和枪炮的运用维修、航运等业务。在大后方各城市,千余名应试的大专院校学生中,刘健脱颖而出。刘健因为是理工科毕业生,学的雷达电讯专业,留学英国。
当时交通不便,1943年6月,这批留学生从重庆出发到昆明,乘美军专机飞越喜马拉雅山到达印度加尔各答,再搭火车去孟买乘邮轮走印度洋、大西洋去英国,得走个把月。刘健进的是英国皇家海军大学,学海洋测深、防潜雷达。同学有瞿运柳、严子魁、胡道渊等人。
留学生活最紧张的一幕是1944年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的前夜,刘健所在巡洋舰“牵牛花号”(后改名“伏波号”)6月5日夜间舰长突然命令所有官兵准备出发“航海实习”,郑重关照:此行九死一生,很可能与德军遭遇,发生战斗;也可能碰到海底下的鱼雷。因此,每个人都得做出牺牲的准备,写下遗书,以备不测。刘健是个孝子,含泪给他母亲写信诀别时,把省吃俭用留在身边的几个金镑和先令一一装在信封里,央求指挥官在他遇难后一定寄往中国,贴补家用。
这天黎明六时三十分,诺曼底登陆战打响。在宝剑、黄金、朱诺、犹他和奥马哈五个海滩,万炮齐鸣,硝烟烈焰蔽天,登陆舰、坦克车如蚁螽蜂拥,飞机在空中密切配合,形成一场立体的攻坚战。因为盟军事先严格保密,还制造了误导德军的战术策略。直到登陆成功,希特勒才从午睡中惊醒,“大西洋壁垒”崩塌了,“第三帝国”大势已去。
诺曼底一战,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中国青年雷达兵来说是终身难忘的。这不止是一次真实的战争体验,大开眼界的一课。也让他萌生一个梦想:“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也能这样子发威、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呢?”一个“跑船的”孩子也有了站在巡洋舰、驱逐舰以至航空母舰上乘风破浪的梦。
1946年2月,留英的海军学生学成回国。这次他们是自己驾驶中国自己的兵舰回来的。其中有英国移赠中国政府的原名“阿罗拉”号的巡洋舰“重庆号”和刘健服役的“伏波号”。
刘健所在的“伏波号”舰以汉代名将伏波将军马援的名字命名,自有期望军人应以成仁取义、马革裹尸为职志,奋身报国之心的意思。但国民党派系林立,政治腐败。“伏波号”归国之际,虽然乘风破浪,出大西洋,经红海、地中海、印度洋,马六甲海峡五度越过赤道,跑了一万几千海里平安到达南京,却因蒋介石要自己的亲信桂永清从闵系海军老将陈绍宽手中夺取海军大权,成为海军总司令,并让不懂业务陆军将士接替海军舰只,“外行领导内行”,致使“伏波号”在福建外海被招商局的一艘商轮拦腰撞裂而沉没!舰上一百多人除轮机长幸免以外,全部遇难。其中有刚从英国和中国自己的海军学校毕业的将校和士官生十几人,都是刘健的同学和学生。
此一海难事故,不但震撼海军界,朝野舆论沸腾,刘健的痛心疾首、悲愤填膺不在话下,就是赠舰的美英盟国也为之扼腕叹息,无可奈何,认为国民党实在令人失望。
再说说这位从诺曼底战场归来的刘健。他因为在英国学了一些科技知识,总算有口饭吃,被分配在大连、青岛的海军学校教书。但海军中各派斗争日炽,贪腐成风的黑暗状况,让他日益不满。此外,另有一个新的因素也在促使他思想认识发生变化。这就是从小送人的小妹郭蓉,正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而且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领导学生运动。刘健除了多方掩护郭蓉的秘密工作,也参与一些联络活动。1948年2月,他终于经约大教育系党支部介绍,奔赴解放区,到达华中军区三分区所在的苏中某地,正式参加革命队伍。1949年5月17日,武汉解放。刘健随军入城,被分配在武汉市军管会航运处,先后担任科长、秘书一类职务。不久调外交部门,派驻波兰大使馆任商务参赞,负责中波轮船公司业务,改任副经理。
1956年秋天,他与追求多年的著名越剧演员傅全香结婚。据说他在华沙的五年中,工作余暇,不断给这位闻名遐迩的女艺人写信。最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对三十四五岁的大龄青年终成眷属,上海文化界一时传为佳话。
他们婚后居住在上海西南徐汇区的“名楼杰阁”枕流公寓。这幢由荷兰建筑设计师邬达克设计的公寓,是上海市委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而提供给文化界人士居住的高级住宅之一。“枕流漱石”是烦嚣的十里红尘中一片恬静的绿洲。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从华沙回来享受幸福生活的刘健,逃过“伏波号”那一劫,却陷入1958年的反右倾运动中,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罪名现成的,都是“向党交心”时的坦白之词。“上纲上线”升格为反党,开除党籍。
刘健追傅全香五年,结合才三年,还不满千日。刘健深恐因此影响妻子的政治前途和艺术发展,提议离婚。傅全香坚决不从,不离不弃,表示愿意相守到“海枯石烂,白头偕老”。不约而同,在北京,不知演出多少同样的一出出悲喜剧。后来在“文革”中被诬为“三十年代文艺黑线人物”的吴祖光与新凤霞,丁聪与沈峻,黄苗子与郁风等几对右派文化人中的很多长寿而白头偕老的倒也不少。唱完独幕悲剧的是刘健。他在“文革”后两年因心肌梗塞猝死家中,年仅五十二岁。这一日,距离组织上甄别、为之平反昭雪只有数天。
刘健如果泉下有知,应该欣慰。他的女儿刘丹继承了“跑船”的家世,已经成为我国某大远洋运输公司的中层干部。傅全香和郭蓉姑嫂至今都享高寿,双双年逾九旬。
“伏波号”没有沉,它还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