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狱里蜕化成的精灵
徐渭成为死囚,经亲朋好友奔走营救改为终生监禁并解除戴了4年的枷锁,最后在万历元年(1573年)的大赦中重获自由,前后坐了7年的牢。进到死牢后,徐渭似乎有了彻悟人世与生死的感觉。人命本来就细如游丝,还朝不保夕,至于那些权势富贵也不过是烟云瞬间罢了!他虽然也曾醉心于禅道,但却收止于佛家寄托来世的平安幸福论。徐渭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代表魏晋风骨的名士嵇康。其临当就命,索琴而弹,以一曲《广陵散》使身虽亡而清音永存,那是何等卓越的人格!于是,戴着枷锁的徐渭思索着立于不朽的追求。
因大哥徐淮是在修道中服食丹药而亡的,徐渭便决心要以自己这么些年来对道家学术的钻研体会,以及修炼内丹术的切身经验,来给被称为“丹经之王”的《周易参同契》重新作注。由于手脚不方便,他就一边打腹稿,一边认真修炼内丹。所谓内丹又叫“还丹”,是说把身体当炉用,把体内的所谓“元精”和“元神”引为药,再以“元气”在“炉”里烹炼后聚合结成内丹,此法可强身健体,并延年益寿。从徐渭自残竟不死,后来又曾有十多年不食五谷而以蔬菜喝水养命,却照样体格健硕来看,内丹是有奇效妙用的。
在徐渭改死刑为终生监禁,同时解除了身上的和“心上的”沉重枷锁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对《周易参同契》的注释不到半月即完成了,紧接着又开始练习书法。一天午后,狱卒到徐渭的监仓外巡视,看见他赤身弓背伏在地上,拿着一枝笔全神贯注地在比划,动作异常古怪。狱卒在惊诧中感到将会有大事发生,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只见徐渭的全身随着笔意运动,时而舒缓时而紧张,屏息片刻后又突然狂叫一声,做出如野马狂奔的姿态,背上的肌肉起伏颤抖,汗似雨下。狱卒认定这是徐渭的精神病又发作了,赶紧上前打开牢门将他拉了起来,一幅完美的狂草书法作品惊现于两人脚下!徐渭崇尚书法的骨力和雄放气势,精于对笔墨技法的掌握控制。袁宏道在《徐文长传》里对他的书法称是“确如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形象而中肯地道出徐渭不拘常规、放纵恣意的狂放风格。更为可贵的是,徐渭体悟出以书入画的妙境来了,认准中国画是书写出来的。徐渭对书法艺术的体会在于,一是书写中运笔的重要性;二是论书法首在神韵,骨力是其根基;三是强调书法的风格贵在天成,书法也同绘画一样高妙于其中的写意性。
与权贵和世俗传统分道扬镳
公元1572年的除夕,是徐渭在同乡好友张天复父子等人的全力营救下假释出狱的好日子。不过,怪人有怪的章法,当张天复和吴景长来接徐渭出去时,他却反而是一脸的不高兴。主要的理由是他的内丹已经修炼得很好了,这出了狱以后丹气将泄。
劫后重生的徐渭,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自命名为“梅花馆”,并风趣地题联道:“无求不着看人面,有酒可以留客谈。”许多过去的文友和一些慕名拜师的青年人来到了“梅花馆”,他们一起论诗作画,欣赏戏文,切磋技艺。他在赠送给朋友的一副对联里写道:“世间无一事不可求,无一事不可舍,闲打混也是快乐;人情有万样当如此,有万样当如彼,要称心便难洒脱。”徐渭越老越傲骨铮铮。张天复的儿子张元忭为营救徐渭出狱,在京城上面也出了不少力,算是徐渭的救命恩人。此时张元忭任职于翰林院编修,写信请徐渭到京城家里来,帮忙处理一些文字上的事务。徐渭来到北京,但他并不住在张元忭的家中,而是靠近租房住下。有事儿就往张家去,没事儿则留在屋里绘画写字,为的是想保持自己“平民”身份的尊严和自由。
久而久之,身为“京官”的张元忭感到,徐渭大叔言语行为上对自己不够尊重,也不跟门卫打招呼就随意出入张府,还经常酗酒后“上班”,便提醒徐渭要注意遵循一点“礼法”。徐渭一听这视同训斥的话,感觉太伤自尊心了,昂头朝张元忭大喝道:“我徐渭用不着别人拿什么礼法限制,只求活得舒心自在。你父子俩对我有恩,这没错。可不能因这事儿逼我做你的家奴。当初我杀了人,按《大明律》当斩,此不过一刀之痛;可如今按你的‘张律令’,反而要将我凌迟处死不成?”说完摔门径直离去。没过两天,以致旧病复发,饭也咽不下了。他的眼前时常幻现出大黄蛇、绿蜘蛛等怪异现象,并也自认为是真实的,还特意详尽地记叙在书里。大儿子徐枚赶紧将他接回绍兴老家,是年徐渭62岁。
为了生计,徐渭手不停笔地绘画写字以出卖。但晚年的他变得特别厌恶权贵与富商。一些精品之作,富贵之人根本求之不得,反而平民百姓可用鱼虾酒菜等换取。徐渭曾也风趣地自嘲是“数点梅花换米翁”。时人对此有过生动的描述,是讲徐渭所卖出的书画作品够饭钱即可,而不再多收。他对富贵之人的吃请一概不去,而当平民百姓的朋友或邻居邀饮酒,则是不醉不归的。有时徐渭还不请自到平民家中,如鸥鸟睡在茶几上,小猪仔般吃东西,若大声直呼其名,他便酒喝得更加痛快,显得格外天真洒脱。遇到徐渭高兴时,即便是调皮小孩或穷歌女,也无论是屠夫或菜贩子,若带上一盆猪血牛杂,或者一提田螺虾蟹,到他家里去敲门做饭,然后对他叫拍要挟,则可要诗得诗,要文得文,要字得字。从上可以了解到晚年徐渭可爱的平民性格,及其给人狂怪刚直的印象。据陶望龄等人记载说,当时有许多本地的达官贵人想拜见一下徐渭竟然不能。一次,有位慕名远来的县官乘虚而入,推门欲进,被徐渭挡在门边上并大叫道:“徐某不在!”其实,以徐渭的才华与名气,只须稍微应酬一下官场里的那些仰慕者,便可得到许多好处和关照,不至于潦倒成要挨饿受冻,还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古董一一拿出来变卖糊口。但是,如此这般就不是徐渭了,也就没有泼墨大写意画派立于世界艺术之林了。徐渭此种并非“描典摹古”、矫揉造作的画风,深深影响了其后数百年间的写意派画家。诸如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等,无不从他那前无古人的画风中,汲取艺术养料。
徐渭的晚年,是精品叠出的收获季节。这其中有《墨花图卷》、《蔷薇芭蕉梅花图》、《花卉杂画卷》、《泼墨十二段卷》等。他的晚年画作,酣笔放纵,尽情地发挥着写意技法,彰显出水墨淋漓的审美效果。画坛后辈称他的画是减笔大写意,即是对他精炼笔法的客观评价。徐渭将泼墨画技取名为“涂抹”,以大笔蘸水墨直接画出,再补以一些线条飘逸的双勾,使整个画面有着雄浑的气势又不乏神韵。他对于墨与水的控制和利用,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后开新风的地步。他耗尽毕生精力自创出了“蘸墨法”“积墨法”“破墨法”“接墨法”等,为中国画艺术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徐渭晚年画作超凡脱俗,如他把芭蕉和梅花画在一起,并题诗道:芭蕉雪中尽,那得配梅花?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他以逸笔书写而出的墨兰,是他清雅情致的绽放,并题诗曰: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消天下传。近日野香成秉束,一蓝不值五文钱。
因为旧病经常复发,以及贫困,又厌恶世上富贵之流的虚伪庸俗,徐渭索性闭门不出了。他自称为“道人”,要修炼内丹,“闭关辟谷”,只吃青菜与喝水。这一炼就是10年,只有笔墨纸砚和清水陪伴着他。历史的使命在他坚忍不拔的追求下得到了完成,阎王爷差遣的小鬼如约而至。对于已经73岁的徐渭似有预感,他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用最后一点墨汁写下相当于自画像的对联:乐难顿断,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徐渭临死,伴有一张小破床,上面铺着薄薄的稻草,除此以外则是他传说属于得道高僧才具有的金黄色的躯体。西方人认为,天才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生错了时代。但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倒是这样看的:“古今文人所经历的牢骚困苦,还未有像先生这样的……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之下,当自有定论,有什么理由说他生错了时代呢?”
摘自第150期《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