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从一则史料中得知,大名鼎鼎的章太炎上世纪三十年代间曾去沪上三马路一家名为“来青阁”的古书店购书,临了,出门时登上停在店门口的黄包车,即嘱:“回家。”但那车夫做的是过路生意,并非包车,便问:“家在何处?”殊料老先生一时语塞,竟全然想不起家的路名及门牌号,思索良久,仍无从记起,车夫急了:“不告路名,如何送你回家?”这一问,老先生脾气上来了,脱口而出:“我是章太炎!”意思是谁不晓得我章太炎?谁不晓得我家?真正天晓得,那车夫原是市井小民,大字不识几个,怕是从未听说章太炎的大名。一时啼笑皆非,老先生在车上骑“车”难下,车夫则成了“丈二和尚”,恰好书店老板见状,赶紧出来解困,对车夫详说了住址,这才滚动了车轮,目送远去……
读到此,时值夜半,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则实在滑稽,这位民国大文人当真是“稀世之宝”,我固然读不懂他那些玄之又玄的深奥文章,但彼时那种文人气息,那种自然而然的真性情,至情至性的“忘乎所以”,着实深得我心,倍觉可爱之至。
再则说到三马路、来青阁以及那位老板,于我而言,又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格外在意,勾起了许多回忆。
因我从小家住三马路,来青阁就在我家斜对面,当然记忆所及,那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情了,那时的三马路(即汉口路),其中自云南路口至广西路口一段仅只百米左右的街区,按现时的说法,不折不扣是文化一条街,开满了书店,且多半是古书店(专卖线装本)。尚能记得住的,自云南路口那里算起, 计有富晋书店、开明书店等,还有就是我父亲三十年代开设的《宣和印社》(主要经营字画、篆刻),其中我最熟悉的便是来青阁,因为来青阁史姓账房先生的几个儿子年龄与我相仿,均是儿时的玩伴,经常在他们店里窜进窜出。至于来青阁老板,同样是我熟悉的长辈,老板姓杨,人称杨老板,好人一个,又是个怪人;那时候,在我眼里大约六十出头吧,当时来说,算是蛮老了,有很重的苏州口音,微胖的身躯,圆圆的脑袋上留着极短的花白短发,大鼻子上夹一副老式近视眼镜;不知何故头部老是轻微地一刻不停地摇动。我见了他叫杨公公,他则称我弟弟,并常报以和蔼的微笑。通常,除了重要的生意,杨老板并不固守店中,而常去对面我家店里串门,那时我爷叔代我母亲主持业务(父亲早逝),老人进门拱手便称“正孚兄,正孚兄”。有时聊些生意上的事,我年纪虽小,在一旁却还是能听得出老头子对古籍版本很是在行,肚皮里是有货色的。杨老板有时找我爷叔下棋,爷叔不在,便拖了店里的老职工龚先生或华太师,在店里的八仙桌上下围棋,其时到访的顾客或朋友便在四周围观,店堂内烟雾腾腾很是热闹,反之,生意则寥寥,但家里似乎也无所谓。记得杨老板下棋兴致好的时候还时有赏钱。
回首前尘,依稀在目,仿佛仍能闻得年代久远的书香。至于读到关于太炎先生的那段逸闻趣事,因为事发在三马路我童年、青少年时代的住家附近,则更是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