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我的司机师傅五十多岁，我上车时 ，他正在看手机，嘴上说“抱歉，等我一分钟”。收好手机，热情地称赞南京行道树上的花真美；车发动，他本能地左看右看，叹口气，说：“亚洲往何处去？”

　　我莫名其妙：“亚洲怎么啦？”我很久很久没遇到这样胸怀世界的人了，那样的大话题，如今偶尔有公园群聚的退休人员关注，年纪多在六七十岁。

　　司机像是无所不知，但他对我不知微信为何物表示惊讶，说，为什么不用微信？有天没出车任务，泡在澡堂里，有人手上还举着手机看呢，信息时代呀。

　　司机对反腐败有些独到见解，正说到应当如何处置贪官赃款，手机响了。我最担心的是司机开车接电话，但这是人家单位的车，不便说，况且，职业司机，素养应当不错的，遂不多言。

　　果然是大事情。这回不是亚洲往何处去，也不是反腐败的进一步深入，是有人生病了。

　　对方声音很响，像是在喊，司机的回话声也很大，十多分钟通话基本内容如下：

　　这位老乡一年多没来问候该师傅，现在有了急事，等不到晚上回家，来求帮忙，找“路路通”。父亲癌症晚期，怎么办？

　　司机师傅快言快语，既然转移了，晚期了，何必折腾老年人？看了我一眼，说：“当然，我理解你们做子女的心情，拼了力气要博他一下。”往下的话不大好听，医务界朋友也许要抗议。师傅说，既然晚期，也转移了，再治，病人受罪；医院有的也是搞创收，给你做各种检查，反复查，各家医院都查一遍，手术，放疗，化疗，进口药，中成药，偏方，然后，钱用完了，安慰你，让你“回家弄点好给他吃”……师傅说这段话时，出口成章，像刮风一样，我觉得有些反人道，也一棍子扫倒医务界。

　　对方说，老人苦了一辈子，什么都操心，处处节省，没享过什么福，只要能有一线希望，子女不想放弃。

　　师傅说，你既然决定往前走，我就按你的意见去努力，“如果在江苏的医院看，我可以动用我们的关系网，替你找人”，“如果想去上海北京，我就得转弯子，想办法找其他方面的关系……”一番战略谈话，可以看出师傅人情练达，路子通天，无怪敢问“亚洲往何处去？”

　　我佩服他的极度自信。但我对他不信任医院，只信“路子”感到困惑。医家尚有“父不医子”之说，找关系，通路子，未必是明智之举。但我没有信心在一名“路路通”面前直言。

　　师傅关了手机，我问：“是不是没有及时体检？如果体检，有可能早发现。”师傅问：“你相信体检？”“总归有些用的，早查早防早治。”“体检那基本是骗人的。有个朋友体检后，一年里通知他做了几次检查，郁闷，后来发现，把他的身高记成体重了，一个小个儿160公斤，这不怕死人吗？”司机表示不屑，我说还是应当相信体检，有的医院很认真的。“那我问你：农民有没有体检的？”我听了哑口无言，是的，农民是不是能得到有质量的体检？而且，他们会不会也以为体检是医院骗钱？

　　“所以，我们要现实一些。”师傅结束该话题，继续谈微信。

　　我的惊讶有两点，一是该司机不但有一定的医学知识，熟悉医疗程序，电话里询问对方病情，比医院的大夫热心多了，像是半个大夫；二是熟悉各家医院专家，敢于评价。一个普通工人有这样的综合能力，确实比西方人强多了，听说一些欧美人，对自己的病情没有中国人这样在意，只能把自己交给医院，听天由命。

　　这位胸怀亚洲放眼世界的司机师傅，当他有了无数条路子后，世界变小了，我为他的自信感到愉快。他重视个人力量。他不会像新贵明星那样被记者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像财阀政要那样保镖成群前呼后拥。华尔街大亨在金海中翻腾浮沉，县城小股民一样能享受惊心动魄，外长们合纵连横折冲樽俎，司机师傅则有通过智慧和人缘辛勤编织的关系网……“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不过，开车与做渔父也是一回事，想到这里，肃然起敬。

　　需要说明的，是那有关是治疗还是放弃、动用哪种关系网以及体检有没有作用的对话持续了十多分钟，但车子只前行了一公里，和步行差不多。

　　路堵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