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是种经验,是种寻找,是种感情………简单说吧,美食便是寻找老妈味道的过程。
小时候过年前,只见老妈忙进忙出准备年菜,其中她最重视的是年糕,买回糯米来用石磨死命磨,磨累了又刚好见到我在一旁射纸飞机,她一火,我便成了石磨旁的小驴子。她没闲着,买回红豆来又洗又煮,她浑身大汗,我则累瘫在石磨旁,这时老妈吼了:“只会吃,不晓得过来帮忙!”于是我又得抱着纱布袋,将袋内煮熟的红豆又挤又揉,累得几次立誓再也不吃红豆。
老妈最拿手的是赤豆松糕,磨好的糯米配我血汗童工完成的豆沙,圆圆一大个放进笼子内去蒸。这时我便坐在蒸笼旁,等着冒出的热气,等着冒出的米香。任何事情最美好的是过程,其次才是结果。
打开蒸笼,白嫩嫩、胖嘟嘟的松糕展开在饭桌正中央,老妈举起她的刀,像吃蛋糕似的切成一块块三角形,我习惯先用筷子戳点豆沙送进嘴,嘿嘿,甜美,再夹起一筷子的糕,是的,世界上最棒的甜食必定是热的。尤其我们张家。
按照老妈的说法,真正好的甜食得把甜味抓得恰到好处,有甜味却不会太甜,否则很容易吃腻。
美食便在此时出现第一项原则:过犹不及。同时美食再出现第二项原则:老妈的手艺是我们判定美食的最原始标准。因此在寻找美食的过程里,找的是熟悉的、老妈的味道。
老妈另一道名菜是咸鱼烧肉,她的家乡菜,不过可能台湾没什么人愿意花功夫做咸鱼、也可能这道菜卖不出鱼翅鲍鱼那般的好价钱,绝迹了!
老妈过世后,十多年没吃到咸鱼烧肉,一九九二年我和朋友马可到乌镇去玩,他刚拿到驾驶执照,一路上如履薄冰,都天黑了,才到了不在路线上的小镇南浔。我血糖低,饿不得,赶紧找餐馆。那时已八点多,东绕西绕,餐馆怎么全打烊了,幸好有家河边小馆仍亮着灯,我们冲进去,一人抱着一只桌脚,若是吃不到,就赖着不走。
小厨师从外头抽烟进来,朝我们耸耸肩说:“要吃饭,可以,但没得选,我炒什么,你们就得吃什么。”没问题,他这话和以前我妈说的一个样。
那晚小厨师炒了笋尖,烧了鱼,东凑西拼弄了碗汤,而且,他居然做了咸鱼烧肉。我一口下去,老妈的味道。吃得从心窝暖起,吃得泪水打转,吃得稀里呼噜。小师傅看不见我的心情,他先问:“咸了吗?”再问:“嫌没吃饱,说一声,饭还有的是,您犯不着哭吧。”
人对于食物的记忆来自母亲,她的手艺是一切的基准。
小师傅够意思,怕我嫌他的菜咸,竟特地送了碗桂花汤圆作为甜点。我又熬不住了,因为中学时凡遇到考试,我非得开夜车不可,然后我就有老妈做的桂花汤圆当宵夜。小师傅见我吃得脸红气喘,他又问:“甜了嘛?”
小师父不明白,我无意间闯进老妈的故乡──她不是南浔人,是江苏人,不过做的菜怎么和小师父一个样?
如今很多小家庭,夫妻俩都得上班,于是全家外食。有几个好处,像家里少了油烟,干净多了;像不必洗碗洗锅,手嫩多了;像儿子老爱麦当劳薯条,吃得肥多了。也有坏处,孩子对食物的认知变得混乱,尤其缺少对于美味的认定基础。
老妈的味道,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吃饭的第一标准。很多年前我离过一次婚,每周只有周六能见到念小学的女儿,父女鬼混个一天半,不能老在外面吃,我一时糊涂做了桩跟自己过不去的事,我决定留给她老爸的味道。
忙呀,找食谱、试食材,可是厨艺不能半夜恶补出来,女儿每周得受难一次。很多年后,她已经上班赚了钱,请老爸进餐馆吃牛排,她吃了一口后下了如此评语:“爸,这家做得没你好。”喔?天下有这种不幸的牛排馆?我赶紧尝了一口,明明又嫩又牛味十足,怎会不如我?我再尝第二口,懂了,厨师煎得没我的焦,所以女儿吃不惯啦。没想到我煎焦的牛排竟然成为女儿对于牛排认知的标准,哎哎哎,对不起牛排,不过至少我留下了老爸的味道。嗯,值得纪念,希望她早点结婚生孩子,我也煎牛排养外孙,让他们对牛排美味的错误认知,成为本人家族世世代代的美味标准……
这样会不会对不起好手艺的老妈?……咸鱼烧肉,去哪儿弄条咸鱼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