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庇护幼苗的“诺亚方舟”
与曾外祖父牛尚周通信的卡波特·霍布鲁克出生于1892年,是一位非常友善又勤奋的实干家。他1913年从哈佛大学毕业后,曾入伍去欧洲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战结束后,他回到自家的Scott农场,开始了毕生的苹果栽种和品种改良的研究工作。这个农场的苹果至今仍是畅销全国的优质产品。我们参观过的那个苹果展览会上的许多品种,很可能还是他的研究成果呢。
卡波特·霍布鲁克于1924年结婚,他的太太安娜·霍布鲁克是瑞士人。夫妇俩继承了前辈助人为乐、慈悲为怀的传统,在中国抗日战争爆发之后的岁月里,继续向中国孩子伸出援助之手。他们曾经帮助过9个中国孩子来到美国,进入新英格兰地区最好的学校读书,并且担当孩子们的监护人,照料其学习和生活。他们的无私帮助,感动着这些孩子远在中国战乱中的父母,把他们的家比喻为上帝的“诺亚方舟”。
祖母的嫂子徐亦蓁(牛惠生的夫人)也是在这个危难时期与霍布鲁克家建立起了患难与共的友谊,这是我后来从徐亦蓁的自传中得到证实的。在日寇入侵上海之后,徐亦蓁带着11岁的儿子牛康民转道香港,1941年远渡重洋到了美国,寻找与牛家有着深厚友谊的卡波特·霍布鲁克夫妇,目的是让孩子能够在安全的环境里正常地接受教育。母子俩在波特波罗的老宅里受到卡波特·霍布鲁克夫妇亲人一般的接待,牛康民被安排进入了麻省最好的私立中学——鹰溪中学,跟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起上学。
徐亦蓁安顿了儿子之后,开始参与当时中国政府和民间团体在美国的演说募捐活动,支援国内的抗日战争。她把孩子完全交给了霍布鲁克家,在全美国32所大学做“抵抗与复兴”的巡回演讲。1945年,她成为联合国妇女委员会的筹建人之一,中华民国驻联合国的妇女副代表。
在安娜阿姨的照料下,牛康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鹰溪中学获得金钥匙奖,并以全额奖学金进入常春藤名校达特茅斯大学。1959年在密苏里大学取得公共卫生学博士学位后,他又在哈佛大学做了两年的博士后研究,其后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担任行为科学系主任、教授,在世界各地执教演讲,成为美国应用人类学会的第一位中国人会长。牛康民一直把霍布鲁克家当做自己的家,跟卡波特·霍布鲁克、安娜夫妇保持着亲密的友谊,来往密切的程度甚至超过自己的母亲。他于1985年因演讲后长途旅行,又从波士顿开车回多伦多,劳累过度引发心脏衰竭而去世,年仅57岁。
性格坚强的曾外祖母倪桂金
霍布鲁克家的老宅里,至今还保留着我曾外祖母倪桂金的作品——老人家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金龙花纹的座椅靠垫。
倪桂金是倪润山牧师的大女儿。1889年,父亲倪润山去世时,小妹倪秀珍和小弟倪锡纯年纪都还小,就跟他们的母亲徐氏住在大姐倪桂金家。大哥倪锡令也是牧师,1896年不幸在传教途中溺水而亡,因此大嫂和年幼的侄子们的生活也很困难,曾经轮流在大姐、二姐家吃饭。倪家二女婿宋查理是海南人,只会说英语和海南话,语言不通而且脾气很大,所以徐老太太很少住到二女儿家去。徐氏于1908年7月在牛尚周和倪桂金家中去世。她的小儿子倪锡纯这时在耶鲁大学留学,为了不影响他学习,家里人很久都没有告诉他。但是据1909年8月牛尚周写给玛丽·卡波特小姐的信中所述,倪锡纯这时已经知道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因此才到霍布鲁卡太太家去度假,以缓解情绪。
我祖母牛惠珠回国后长期患有胃病。1936年9月6日,她在一次意外的医疗事故中突然去世了。当时我的父亲和大伯父都未成年,母亲的突然去世使他们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袭击这个家族的不幸接踵而至,在祖母牛惠珠去世之后的15个月中,她的两位哥哥牛惠霖和牛惠生,都因积劳成疾相继去世了!作为他们的母亲、七十多岁的倪桂金来说,遭遇“晚年丧子”这样的残酷打击,其悲伤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这位坚强的老人并没有因此倒下,反而担当起了一群孤儿寡母和第三代子孙的保护者的角色。在国破家亡、经济来源断绝的重重灾难面前,她顽强地支撑着,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是她终生不渝的基督教信仰。“上帝让我的儿女回归天国、安息在主的怀里,因为他们在世上活得太辛苦了!”这是她对我的妈妈、当时还是爸爸的女朋友说过的话。
当时,曾外祖母倪桂金住在陕西南路的一座红砖外墙的公寓大楼里,跟寡居的小妹倪秀珍(温秉忠夫人)合住一套公寓,两人住对面房,中间是合用的客厅。温家婆婆的女儿温金美和女婿唐星海(炳源)当时也住在上海,他们家有很大的房子,所以温家婆婆常常会住到女儿家。1943年冬天,我妈妈跟爸爸开始交朋友之后,他们经常会去看望老外婆。我母亲常与她坐在一起结绒线衫,讲讲闲话儿。使她们祖孙俩投缘的原因也很有趣:老外婆早年曾经是裨文女校的学生,后来她和二妹倪珪珍(即宋家三姐妹的母亲)都在这个学校里面当过老师,她是专门教家政缝纫课的,倪珪珍是教中文课和钢琴课的。祖母牛惠珠在出国留学之前,也曾经是裨文女校的学生。而我妈妈则是这所学校后来的学生,她在学校运动会上屡次进入中长跑比赛的前几名。我妈妈的英文名字Hilda就是当时学校里的一位修女给她起的。老外婆还记得这位修女,说当年她教家政缝纫课的时候,这位修女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哪!后来日本人打进了租界,那位修女也被抓到集中营去了。她们祖孙俩虽然隔了两代人,却是这所基督教女校的前后校友,所以会聊出很多老故事。
曾外祖母跟我妈妈讲起过,她年轻时眼睛好的时候,最拿手的是手工绣花,做出的绣花鞋也相当漂亮(根据川沙县文史资料记载,倪润山在投身教会工作之前,他家曾经在上海开过做鞋的店铺,曾外祖母的手艺很可能是家传的)。她还告诉过我妈妈:早年为了供养四个孩子出国留学,家里开销很大,老外公牛尚周在政府开的江南造船厂里工作,但是收入并不是很多,而她自己在学校当教员收入也很有限,于是她就在空余时间绣花和做新娘子结婚穿的绣花鞋来补贴家用,直到后来孩子们学成回国才不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还让我妈妈看她的手,右手的手掌边有很厚的老茧。她说,从前做布鞋的鞋底是用碎布头一层层叠起来,用麻绳一针一针密密麻麻纳出来的,每一针都要拉得很紧很紧,做出的鞋才耐穿。手掌边的老茧就是这样被磨出来的!
曾外祖母倪桂金在抗战胜利之后的1945年12月离开了人世,享年八十岁。当时她唯一的小女儿牛惠珍在美国不能赶回来,只有过养默、夏晋麟两位女婿和大儿媳刘义基为她安排后事。她的二儿媳徐亦蓁这时正在联合国妇女委员会做筹建工作,也未能赶回来。她的几个能干的外甥女——宋氏姐妹和弟兄们已经从重庆回到了上海,给她送葬的时候每个人都送了硕大的花圈,包括外甥女婿蒋介石、孔祥熙等人。我妈妈记得当时送来的花圈多得堆放在殡仪馆门口的大街上,上海的几家报纸也对她的葬礼作了报道,但这些身后的荣耀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终其一生,曾外祖母从未求助过她那些显赫的亲戚后辈,无论是子孙满堂的中年,还是孤独清贫的晚年。她和曾外祖父牛尚周合葬在虹桥路万国公墓。
我祖母牛惠珠和她两个哥哥先后离世的时候,我的伯父和父亲还未成年。在后来的抗战烽火中,他们与祖母原先寄养的霍布鲁克家庭的联系就中断了。而远在大洋彼岸的那座“夏屋”里,却至今还保存着他们当年在那里生活的青春足迹。
转眼一百多年过去了,我已是牛尚周家族的第四代。想不到威力无穷的互联网,使我与远在天边的霍布鲁克家族的第四代又走到了一起。这两个家族的故事无论传到哪里,都会引发人们由衷的赞叹——这是一曲大爱无疆的颂歌,也是一座见证中美两国民间友谊的丰碑。
(摘自《上海滩》2015年第3期、第4期)